第4章 中國傳統文化製約海派文學的途徑(2)(1 / 3)

第二節 讀者傳統文化心理對海派文學的導向

一、文學消費、讀者口味、中國傳統文化心理

海派文學受製於海派文化,文化是人的文化、大眾的文化,因為大眾有守舊的一麵所以才有海派文化的傳統傾向,這意味著海派文學的目標讀者的傳統文化心理會影響到海派文學的走向。文學研究會的看法是一個反麵的材料:“我們覺得中國的一般民眾,現在仍舊未脫舊思想的支配;隻要稍稍與普通農民與傭工,商人接觸的人,大概都能知道。他們的腦筋中,還充滿著水滸,彭公案及征東征西等通俗小說的影響。要想從根本上把中國改造,似乎非先把這一班讀通俗小說的最大多數的人的腦筋先改造過不可。”【29】文學研究會同人誌在改造國民、服務人生,可現代精神、西式語體文、新的敘事方式等並沒有為大眾所接受,所以,他們展開“民眾文學的討論”。他們以文學來改造大眾腦筋的出發點不可謂不良好,但這也隻是願望,收效卻不大,因為民族文化心理的變更是一個係統的社會工程,需要社會各個層麵尤其是教育有相應的配套,而且,這也是一個長期的工程,從傳統到現代,至少得經曆好幾代人才能初步完成。文學研究會沒有感動大眾並不意外,或許,它批判舊海派即鴛鴦蝴蝶派有妒忌的成分在內,因為後者大受讀者歡迎。後者的策略主要是迎合讀者而不是改造讀者,當然,他們在迎合中也有一定程度上的改良。總體而言,海派文學照顧讀者的閱讀心理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因此,海派文學受大眾的傳統文化心理支配也很明顯。

海派作家常常遷就讀者,這種意識與現代上海的消費文化語境有關。現代上海是一個消費主義城市,以《申報》為例來說明。《申報》之所以有說服力,在於它是近、現代上海壽命最長、發行量最大的一種大眾化報紙:它創刊於1872年4月30日,終於1949年5月27日;創辦未久,它的日發行量為七八千份,史量才做老板期間,《申報》的日銷量高可達15萬份,可見,《申報》是海派文化的一個縮影。《申報》最大的特點是,它是一張為廣告所淹沒的報紙,在20世紀的二三十年代,廣告占據了《申報》的絕大多數版麵,而且,各種“新聞”、“時評”等版麵也被廣告所壓擠,如此鋪天蓋地的廣告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即上海是一個消費主義城市。誠然,《申報》上的廣告並不都是商業廣告,但物欲的消費廣告是《申報》廣告的一個重要部分,它幾乎無所不包,從高端、時尚的汽車、服飾、手表到日用精品如香煙、美酒、家具等,從醬油、味精到嬰兒奶粉等,從男人補腎良品、麥乳精到女士美容護膚品、珠寶等,凡是引誘人消費、激發人物欲享受的產品都在《申報》上極盡挑逗,誘惑人們去占有。《申報》隻是一個窗口,事實上,商業廣告無處不在,如純文學雜誌《現代》、《論語》等上麵也有不少消費品廣告。必須指出的是,消費不僅局限在物的層麵,而且,文化也被消費,如上海的各書局都樂意做廣告,包括文學在內的不同書籍也一再被廣告過。因此,文學作品在上海是消費品或類似消費品,後者指的是,作家不是專為他人消費而寫作,但作品最終進入商品流通渠道,在上海的海派之外的作家多是這種類型,他們從事文學創作的目的是啟蒙或革命,而非多數海派作家主要為了謀取商業利益。

海派作家以及在上海的其他作家是商品生產者,直接地說,在上海的作家主要以賣文為生。“文人在上海,上海社會的支持生活的困難自然不得不影響到文人,於是在上海的文人,也像其他各種人一樣,要錢。再一層,在上海的文人不容易找到副業,(也許應該說正業)不但教授沒份,甚至再起碼的事情都不容易找,於是在上海的文人更急迫的要錢。這結果自然是多產,迅速地著書,一完稿便急於送出,沒有閑暇擱在抽鬥裏橫一遍豎一遍的修改。”【30】過分地謀利不免會粗製濫造,這是蘇汶得出來的結論。另一方麵,在上海的作家也有遵從藝術良知的,如魯迅先生就是這樣的一位自由職業者,他在生命中的最後十年堅守上海,原因有多個,如上海租界的相對自由、安全等,這使得他大體上能自由地寫作、獨立地思考。再就是,據親近魯迅的曹聚仁先生說,福建省主席陳儀是魯迅的好友,每有挫折,魯迅就長歎說:“我要到公洽那邊當兵吃糧去了。”【31】魯迅在上海罵人與被人罵的次數很多,但他始終沒有離開上海,因為上海能養活他一家人,更因為在上海他擁有自由身,用不著寄人籬下。上海有眾多的小市民,也聚集了不少社會精英以及文學素養較高的人,後者是魯迅的讀者,魯迅的作品不愁沒有消費者。可見,上海的混雜有各色人等決定了不同類型的作家都有數目不等的潛在讀者,並不一味討好讀者的左翼、京派文學在上海均有不小的反響,其奧秘就在這裏。由於在上海,京派與左翼文人都有不同程度上的商業化傾向,但僅此而已。總之,“在上海商業性文化的影響下,上海文學具有了鮮明的消費特色”【32】。上海文學包括了海派在內的任何流派文學,如左翼以及在上海的京派文學等。

從文學消費角度看,海派文人是最成功的文人,從創作到編輯到出版,他們在多領域將“名士才情”與“商業競賣”結合在一起。但海派文人的商業化曆來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較早對這個問題進行批評的是茅盾,他幾乎將舊海派亦即通常所說的文學上的舊派貶得一文不值,這顯然是一種偏見。在他看來,“舊派把文學看作消遣品,看作遊戲之事,看作載道之器,或竟看作牟利的商品,新派以為文學是表現人生的,訴通人與人間的情感,擴大人們的同情的”【33】。從當時的國情看,文學的確不應該遊戲、不能載封建之道,但是,“為人生”其實就是載道的現代轉換,隻不過所載的東西有別。至於文學的商業化,這恰恰是現代而不是舊的,因為它可以讓文人脫離權力場自由地存在;當然,如果不處理好商業化的度,文學不免陷入惡俗的境地。因此,商業化不是壞事情,海派作家證明了它並不壞。一、除了老海派作家如包天笑、周瘦鵑、平江不肖生等,張資平、張愛玲、蘇青、無名氏、徐訁於等也是暢銷書作家,其作品風行一時,深得讀者喜愛,如蘇青的《浣錦集》,“書上市後,極受讀者歡迎,7月份就已印第四版,10月份印到第六版,次年2月印了第七版,1946年11月則已印到了第九版,可見長盛不衰”【34】。需要說明的是,流行的不一定就淺薄、沒有底蘊,拿張愛玲來說,她在語言感覺、意象建構、雅俗風格的融通等方麵於現代時期出類拔萃,一些學者將她與魯迅放在一起比較不是沒有道理。二、海派文人往往一專多能,將作家、編輯、出版家、老板集於一身。張資平是創造社中最賺錢的作家,因沒有得到應得的版稅,也因為與創造社同人的人生觀的不同,他走出大集體,與人合夥創辦《樂群》雜誌與樂群書店。後來,因為一再複製自己,他遭到猛烈批判,把他抬到天堂的上海,“最終又使他四麵楚歌,聲名狼藉,以致退出文壇”【35】。自沈從文開始,學界通常將張資平作為新海派的第一人,這與他既接受了五四新文學的滋養又認同海派文化有關,顯然,他是徹底商業化的第一位新文學作家。像張資平一樣的海派文人還有不少,如邵洵美、劉呐鷗、蘇青等,由於多方麵的原因,他們的文化商業行為未必都成功,但他們將文學推向市場的現代操作方式仍有借鑒的價值。

海派文人不得不麵向市場,或者說他們樂意麵向市場,所以,他們必須根據市場需求生產、運作,所謂的市場行情就是讀者口味、市民價值觀念。除了少數作家如施蟄存、劉呐鷗、穆時英等,許多海派作家有強烈而明顯的讀者意識,從讀者出發、投讀者所好往往是他們文學活動的原則。在《論寫作》裏,張愛玲一方麵反對迎合讀者的低級趣味,同時她又認為:“文章是寫給大家看的,單靠一兩個知音,你看我的,我看你的,究竟不行。要爭取眾多的讀者,就得注意到群眾興趣範圍的限製。”【36】有眾多讀者的張資平,他的寫作策略被沈從文一針見血地指出:“他懂得‘大眾’,‘把握大眾’,且知道‘大眾要什麼’,比提倡大眾文藝的鬱達夫似乎還高明,就按那需要,造了一個卑下的低級的趣味標準。”【37】就興趣或趣味而言,可能不同的作家各有理解,不過,有一點是共同的,讀者趣味應該包含有讀者的中國傳統文化趣味:現代上海有全國最多的同鄉會,上海是近、現代佛教複興的中心,以城隍廟為中心,道教在上海的活動很頻繁,因此,上海市民是傳統中國人或外表時尚、內裏傳統的中國人,他們仍然膜拜儒佛道。這種文化語境孕育出的時尚男女無論他們如何趕時髦,文化上的他們也隻是“白皮黃心人”,事實確實如此。如張愛玲曾講述,她父親能讀蕭伯納的劇本,並為自己取了一個洋名。但這樣一名洋場闊少卻是一位傳統的兒子、丈夫、父親。推而廣之到大多數市民,這些剛從鄉土來到上海的移民,毫無疑問的是“都市鄉土人”,所以,在文學消費上,他們理所當然地有著傳統文化的閱讀期待。反過來說,讀者的傳統文化心理反製了海派文學,作為現代消費品的文學,如果要討好讀者,就勢必有相當的傳統質。這也可以說,大眾的傳統文化心理對海派文人的創作、辦刊、海派文學出版勢必產生較大影響,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它引導海派文學向傳統轉,對這些,後文將專門論述。反之,不顧及讀者傳統文化趣味的過分時髦則是短命的。

新感覺派對現代都市的把握不可謂不海派,但除了有原始民間氣息、俠客作風的《南北極》,有濃鬱民族風味的《上元燈》等之外,他們的作品很少再版,至少目前還沒有發現說新感覺派文學是市場“搶手貨”的文字,意思相反的例子倒不少,如施蟄存在《我們經營過三個書店》裏談到《水沫叢書》,這套同人性質的叢書“銷量並不好”【38】;因為商業上並不成功,新感覺派文學持續的時間並不長。究其原因,雖然不否認有一部分白領、時尚人士愛閱讀先鋒文學,但大眾不是新感覺派的讀者,這不是因為他們沒有嗅過現代都市氣息,而是因為他們的文化心理遠遠跟不上現代生活以至他們不能適應進口的新感覺藝術。邵洵美的文學活動最能說明問題,剛入上海文壇,他以唯美的姿態出現。在他的周圍,有一群頹廢派朋友,他們從事“頹加蕩”寫作,又編輯唯美雜誌《獅吼》與《金屋月刊》,還自辦金屋書店出版許多唯美文學書籍,如果不是他有錢,他的作為足以讓他負債累累。後來,他轉變風格,在他創辦與編輯《論語》期間,《論語》成為兼及上海市民傳統趣味的讀物。據章克標回憶,“《論語》風行一時,幾乎成了雜誌中的最暢銷本”【39】,壽命也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