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像儒家輕視商業一樣,對海派的偏見也使得沈從文等看輕海派才子的才情,其實,無論新舊海派,他們在文學上的成就顯然被低估。看曆史長河,吳越一帶總是不乏將才情與商業結合在一起的才子,如“吳中四傑”、“揚州八怪”、李漁、袁枚等文藝大家。隨著上海的開埠,一個日漸現代的商業都市形成,海上畫派則以其多元、開放、趨俗成為海派文藝的代表;清末民初期間,以小說為主的舊海派文學流行。平心而論,舊海派並不像新文學家所說的一無是處,盡管它的海上趣味與商業的媚俗相關,但它對文學特別是俗文學的貢獻已被正視,範伯群先生甚至認為俗文學與雅文學是現代文學的兩翼。他把新文學家稱為誌願軍,“但是,通俗文學界就有所不同了,他們是文學領域中的職業兵。對他們說來,文學創作是一種職業,從口頭文學的‘說話人’的職業化,到通俗小說家的職業化,倒是一脈相承的。他們中的許多人並非沒有道德,但他們的道德觀認為,文學商品化是天經地義的,這絲毫不會褻瀆文學”【11】。這是對商業與才情結合出來的通俗文學的高度評價,既是糾偏,也顯示出學者文學史眼光的多元。

不過,新文學家中也有“職業兵”,新海派裏的不少作家很難說是通俗作家,但他們一樣從老海派手裏接過從文謀生的衣缽。吳福輝先生認為海派文學,“迎合讀書市場,是現代商業文化的產物”【12】。他的研究對象是新海派,應該說,這種觀點符合海派文學的事實,沒有現代的商業文化,沒有現代讀者,就不可能有新海派文學,或者說即使出現了新海派,它也隻是曇花一現。這正是海派的獨特魅力之所在,在範伯群先生看來,通俗文學之俗、之傳統,在於海派的商業化,吳福輝先生則認為,海派文學之所以具有現代性,也在於海派的商業化。下麵引用一段文字:

新海派的產生首先來於市場,來於由新型讀者構成的讀書市場。這時,隨著上海文化環境的改變,現代都市讀者中像魯迅母親那樣的老派漸漸衰落,新的一代即洋場男女讀者們出現了。他們有點像現在的外資企業、公司的上班族似的,懂得洋文,風流倜儻。他們的風習在上海造成一種麵對世界求新求異的市民習性,是毫不足怪的。特別是上海日益增長的大學生群,其中一部分富家子弟,成天出沒於南京路、霞飛路的舞廳飯店,他們不滿足僅僅讀張資平。這就是另一支海派,新感覺小說派、心理分析小說派出現的依據。這使得海派第一次不以通俗品格而以高雅品格征服讀者層。【13】

這段話最有價值之處是,它指出新海派為什麼能新,但似乎也值得商榷。事實上,新海派(新感覺派)的產生首先不來自於市場。當劉呐鷗從日本來到上海時,他隻是一個藝術探索者,與邵洵美類似,他家裏有錢,他也舍得為藝術實驗花錢。其次,盡管施蟄存在給戴望舒的信裏說過“想弄一點有趣味的輕文學”【14】,但這是在嚴肅文學之後的事,【15】這說明他不是一個非常在意讀者的作家。但新感覺派新的文學因素顯然在文學界產生了重大影響,而且,在一些愛獵奇的海派讀者那裏反響也不錯,否則,也不會有這種言論:“近來外麵模仿新感覺派的文章很多,非驢非馬。簡直是畫虎類犬,老兄和老劉都該負這個責任。”【16】葉靈鳳給穆時英信中所說的“老劉”顯然是指劉呐鷗,劉、穆二人引導了一種文學時尚,這其中有海派精英讀者的功勞,但是,一味強調海派讀者的新或現代對海派文學的製約恐怕偏離了真實情況。就算是“洋場男女”,難道他們真的是徹頭徹尾的現代人?就目前所看到的文字材料而言,新感覺派的作品鮮有再三出版的,如果按市場機製,它們可能會被淘汰;相反,有一定的現代特質但同時又融合了中國傳統的文學,則往往有不俗的市場號召力,如張資平、張愛玲、蘇青、無名氏等人的小說,它們新舊兼容、雅俗合一,都曾流行一時。這說明,新的讀者市場確實是海派文學發展的一股製約力量,同時,讀者的舊與俗何曾又不起到作用?

總之,上海作為一個開放的現代都市,凡國外文藝上的新思潮、新技巧都有可能是“舶來品”,但引進未必都有功利的商業目的,如邵洵美曾狂熱地迷戀頹廢主義文藝,他根本就沒有從商業角度來考慮頹廢能在上海走多遠。“移植之後加以改造。海派學會在中國最開放的地域裏,把某種先鋒文學引入大眾層麵。它的經驗證明,先鋒性可以獲得商業性,可以轉化為大眾性。”【17】吳福輝先生其實更看好大眾化的先鋒文學,他推崇張愛玲,而認為穆時英等較為膚淺。如果說新感覺派小說展現了都市浮華的“風景線”、“狐步舞”,那張愛玲等則進入弄堂、石庫門、女子的閨閣,張愛玲更能代表上海市民。因此,在吳福輝先生看來,受現代讀書市場的製約,先鋒走向大眾,一種建立在中國精神基礎上的先鋒的大眾文學終於在20世紀40年代到來。不過,雖然他未忽視中國傳統,但他對海派文學的中國精神沒有進行係統而深刻的論述。

從海派文化角度研究海派文學,學者們特別注重海派文學的都市化、現代性一麵,這是因為現代對古老中國來說是一個美好的前途、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個重要主題、是海派文學的一個基本傾向。吳福輝先生認為海派小說最重要的特質是“現代質”,他是從文化角度切入的,他以海派消費文化為例,指出海派文化在近現代曆經了以四馬路為代表的文化與以大馬路(南京路)為代表的文化兩個不同階段,前者傳統、中國,後者現代、西方。海派小說是文化轉型期現代都市文化的反映,因此,他在論著中著重論述海派小說裏的現代都市氣息、都市主題、現代都市人的精神。後來,李歐梵先生的《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與李今女士的《海派小說與現代都市文化》都沿著這條路子對海派文學的現代性做了進一步的研究。李歐梵對現代都市文化做了精心闡述,他尤為關注上海新興的物質、精神文化,並對它們做了細致的論述。除了這個長處之外,他還選擇了幾個有代表性的作家,在他看來,施蟄存的現代體現在文體實驗上,穆時英、劉呐鷗是現代軀體欲望的表現者,邵洵美有著象征主義的頹廢,張愛玲是現代傳奇作家。李今所論述的現代都市文化包括新型都市建築、頹廢主義思潮、電影,以及市民日常生活意識等幾個方麵,論著也正是從以上角度論述海派小說的。除有影響的論著,還有相當多的學術論文對海派文學的現代性做過精辟的論述。嚴家炎先生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對新感覺派有過較為全麵的評價,從文學淵源上,他認為,“中國新感覺派小說是在日本的影響下發展起來的”【18】。他論述了新感覺派小說的三個創作特色:在快速的節奏中表現半殖民地都市的病態生活,主觀感覺印象的刻意追求與小說形式技巧的花樣創新,潛意識、隱意識的開掘與心理分析小說的建立。他的觀點對後來的研究產生很大影響,包括上文所述的論著在內,許多研究者特別重視海派文學的現代性研究。如在《海派文學的現代性》裏,許道明先生以為海派文學有“更鮮明地呈現出力圖擺脫傳統文化束縛的現代性品格”【19】,陳思和先生認為海派文學有兩個傳統,“一種以繁華與糜爛同體的文化模式描述出極為複雜的都市文化的現代性圖像,姑且稱其為突出現代性的傳統;另一種以左翼文化立場揭示出現代都市文化的階級分野及其人道主義的批判,姑且稱其為突出批判性的傳統”【20】。“批判性傳統”是陳文的創新之處,可能也是有爭議的地方,如果海派文學有一個政治性強的傳統,那其他地域左翼文學又如何看待?政治性的背後是政治意識形態還是市民觀念?而且,批判性、政治性是近現代文學的一個根本特征。在晚清,四大譴責小說無疑是政治性強的小說,理論上,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文學革命派”直接強調文學為政治、民族革新服務;五四以來的文學更是注重對現實生活的幹預作用。遠而言之,政治性從先秦始就是中國文學的傳統,孔子論《詩》有“興”、“觀”、“群”、“怨”說,這個觀點一直是中國古典文學的指導思想,近、現代文學延續了這個傳統。因此,政治性傳統很難說是海派文學的特有傳統。總之,從現代性角度論述海派文學的文章還有很多,這也表明,“現代”的確是海派文學一個顯見的傳統;再就是,就現有成果看,對它的論述已經相當充分了。

值得一提的是,仍有一些學者注意到海派文學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關係。吳福輝先生說:“中國特色的都市是舊的拖住新的。”【21】這可能是一種看法,其實,這何嚐不是海派文化本身就包容了傳統文化?這不可避免地使得海派文學“仍被籠罩在鄉土文化、家族文化的大投影之下”【22】。遺憾的是,吳著對此沒有做深入且係統的論述。許多人認識到部分海派作家如施蟄存、張愛玲等的創作同傳統文化有著密切的聯係,但論文往往就事論事,缺乏海派文學研究的大局意識。總體而言,從傳統文化角度研究海派文學有很大的空間需要填補。另外,有幾本各從一個專門角度探討中國新文學的專著值得關注,它們對本著作的研究也是一個有益的啟示。如譚桂林先生的《20世紀中國文學與佛學》研究了20世紀文學與佛學的關係,它對施蟄存佛教題材小說的論述很精妙;曹書文的《家族文化與中國現代文學》以幾個主要作家如魯迅、巴金等為例闡述現代文學與家族文化的關係,其中張愛玲研究也是一個重點;肖向明博士學位論文《“幻魅”的現代想象——論中國現代作家筆下的“鬼”》從啟蒙與審美兩個方麵論述鬼文化對現代文學的影響,海派作家張愛玲與徐訁於被納入研究視野。以上著作有文學研究的整體觀,但它們也忽略了海派文化對相關作家文學創作的製約。這裏還必須提及羅成琰先生的《百年文學與傳統文化》,它的研究對象是整個20世紀文學,這就注定了它對海派文學有所疏忽。而且,海派作家與傳統的關係與其他新文學作家與傳統的關係有所不同,譬如,在論著的第二章《儒家文化價值觀與20世紀中國文學》裏,論者從“承擔道義的千秋情懷”、“修身養性的自我完善”、“血緣認同的家庭倫理”、“利群貴和的群體觀念”四個方麵主要論述儒家文化精神在現代文學中的現代轉換,不過,對海派作家來說,他們基本上沒有完成儒家精神的現代轉化,而是大體上堅持了家文化的傳統立場。這說明海派文學不是一種單純地要求擺脫傳統束縛的文學,它跟傳統文化有著獨特的關係,如果說海派文學以其現代都市一麵在現代文學中別具一格,那麼海派文學的傳統化同樣值得關注,因為現代化是20世紀中國文學的基本走向,而海派文學卻有著背道而馳的一麵,這背後的原因是什麼?二是海派文學的傳統並沒有一概否定現代,海派文學是一種融合了現代與傳統的現代性文學,這意味著海派文學既麵向現代也包容了傳統,它可能是20世紀最有寬容精神的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