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性子
俞平伯出生在書香門第,無論學識和家境都遠非一般人可比,故而養成了優容豁達的少爺性子。
1920年,俞平伯和傅斯年等人一起赴英國留學,然而剛入學兩個星期,俞平伯便不見了。聽說俞平伯要回國,傅斯年趕緊追去堵,攔住一問,其理由居然是“想家”,傅氣得火冒三丈,嚴厲批評,無奈俞去意已決,兩人鬧得不歡而散。後來傅斯年在給胡適的信中寫道:“他到歐洲來,我實鼓吹之,竟成如此結果,說不出如何難受呢!平伯人極誠重,性情最真摯,人又最聰明,偏偏一誤於家庭,一成‘大少爺’,便不得了了;又誤於國文,一成‘文人’,便脫離了這個真的世界而入一夢的世界。我自問我受國文的累已經不淺,把性情都變了些。如平伯者更可長歎。但望此後的青年學生,不再有這類現象就好了。”
俞平伯與朱自清早年相識,因文結為摯友。1928年11月,伴隨朱自清12年的妻子病逝,朱帶著6個孩子,平時連飯食都無法自理。同在清華執教的俞平伯吩咐家人,每天都給朱家7口送來三餐。朱自清要算夥食費,俞平伯堅持不收。
推讓之下,俞平伯隻好每月暫收15元,可是全部都用於朱家的夥食上去了。
1931年,俞平伯在北大兼課講古代詩詞。當時北大師生都在嚐試寫新詩,俞平伯已經出版了多部新詩集,儼然博古通今的高手,學生們問他如何才能寫好新詩,他想了半天,慢吞吞地說道:“寫新詩摸索了很久,覺得此路難通,還不如改寫舊詩。”學生嘩然,其實,他所謂的難通,不是指內容的意境,而是形式的格調。
新中國成立後,不少知識分子都開始接受思想改造,以馬克思主義哲學觀研究學術。俞平伯卻堅持認為馬克思主義觀點對中國古典文學解釋不通,並於1954年發表了一篇文章,堅持“《紅樓夢》不是對封建製度的批判,而是作者曹雪芹的自傳”,結果遭到了最高領袖毛澤東的批評。“文革”中,俞平伯被定為“反動學術權威”,他卻老老實實糾正批判他的人“:我不是權威,我不夠。”審問者令其交代:“寫過什麼毒草?”俞答“:我寫過《紅樓夢研究》。”對方沒聽清,驚訝失聲“:啊《,紅樓夢》是你寫的?”俞連連搖頭“:不不不,不敢掠人之美,《紅樓夢》不是我寫的!”
葉兆言曾回憶,尚在“文革”中,他和姑姑去北京西單附近吃烤鴨,那時正處於相對平靜。大家偷偷上館子,大快朵頤,熟悉的人見麵都不打招呼,因為吃喝畢竟有資產階級的嫌疑。葉兆言半大不小,見到對麵桌上的一個和藹老頭,“圓圓的大腦袋,穿著舊衣服,看上去像個淘氣的老和尚,胃口極好,不停地吃,津津有味”。經姑姑告知他才了解,“這老頭是毛主席親自點過名的,叫俞平伯,跟咱們家世交。”
俞平伯做事及為認真,他寫得一手好字,給朋友寫的信猶如印出來的一樣。但每次他寫完信,都是馬馬虎虎往信封裏一塞。別人展開時,通常是皺巴巴的。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這位大少爺出自江南名門俞家,數世單傳養尊處優,一向由傭人伺候,像疊信紙這種書童幹的活,他老人家才不往心上去。
被下放到五七幹校勞作的時候,俞平伯和妻子住在農家做雜物間的土屋,居然怡然自得,還寫詩道:“爐灰飄墜又飄揚,清早黃昏要掃床。豬矢氣熏柴火味,者般陋室叫延芳。”“螺螄殼裏且盤桓,牆罅西風透骨寒。出水雙魚相照活,者般陋室叫猶歡。”
1971年,因受到周恩來總理的特別照顧,年過七旬的俞平伯夫婦才得以回到北京。翌年尼克鬆訪華之後,中美關係溶解,不少海外學者來華時紛紛求見俞平伯,在高層領導的過問下,組織上專門派人為俞平伯調整住房、補發工資。某位領導送補發的工資時,俞平伯點完錢問:“這隻是本錢,利息在哪裏?”對方一臉驚愕,說沒利息。俞平伯說:“工資是國家給我的,扣這麼多年就是錯誤的,今天你們來送就是很好的證明。還本付息是個常識。”來人無以答對。俞又說:“其實我並不在乎幾個錢,我是對有些人信不過。他們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我擔心他們從中貪汙。”來者麵紅耳赤。
1975年夏,社科院文研所工作人員在農場勞動之餘,到乾隆時修建的團河宮參觀。俞平伯也隨之前往,當他聽說有塊罪己碑,是因為乾隆皇帝為修建團河宮耗資過大而下的罪己詔刻製而成,頓時擠過人群,走到碑前,仔仔細細看完了整個碑文,很感慨地說了一句:“連封建皇帝都知道做個自我批評。”在場的人均暗暗佩服老先生的勇氣。當時“文化大革命”尚未結束,已經鬧得民怨沸騰,但“四人幫”依舊在興風作浪,搞什麼“評水滸,批宋江,批投降派”,就是不做自我批評。俞平伯一句話,道出了許多人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