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精神,自由思想
陳寅恪遊學歐美成績斐然,卻沒拿到半個學位,為學界一大奇事。他的侄兒陳封雄曾問他:“您在國外留學十幾年,為什麼沒有得個博士學位?”陳寅恪淡淡答道:“考博士並不難,但兩三年內被一個專題束縛住,就沒有時間學其他知識了。隻要能學到知識,有無學位並不重要。”與陳同時代留學歐美的學生中,如傅斯年、俞大維、胡適等,許多人獲得了博士學位,卻沒一個敢與陳寅恪比學問。
1923年,陳寅恪在柏林求學期間,給其妹寫了一封書信。也許陳寅恪自己也沒想到,正是因為他不經意的這封信,使他與清華結下了不解之緣。信中雲:
“我前見中國報紙告白,商務印書館重印日本刻大藏經出售,其預約券價約四五百元。他日恐不易得,即有,恐價亦更貴。不知何處能代我籌借一筆款,為購此書。因我現必需之書甚多,總價約萬金。最要者即西藏文正續藏兩部,及日本印中文正續大藏,其他零星字典及西洋類書百種而已……”我今學藏文甚有興趣,因藏文與中文,係同一係文字。如梵文之與希臘、拉丁及英、俄、德、法文等之同屬一係。以此之故,音韻訓詁上,大有發明。因藏文數千年已用梵音字母拚寫,其變遷源流,較中文為明顯。如以西洋語言科學之法,為中藏文比較之學,則成效當較乾嘉諸老,更上一層。然此非我所注意也。
“我所注意者有二:一曆史(唐史西夏),西藏即吐蕃,藏文之關係不待言。一佛教,大乘經典,印度極少,新疆出土者亦零碎。及小乘律之類,與佛教史有關者多。中國所譯,又頗難解。我偶取金剛經對勘一過,其注解自晉唐起至俞曲園止,其間數十百家,誤解不知其數。我以為除印度西域外國人外,中國人則晉朝唐朝和尚能通梵文,當能得正確之解,其餘多是望文生義,不足道也。”
“隋智者大師天台宗之祖師,其解悉檀二字,錯得可笑(見《法華玄義》)。好在台宗乃儒家五經正義二疏之體,說佛經,與禪宗之自成一派,與印度無關者相同,亦不要緊也。(禪宗自謂由迦葉傳心,係據護法因緣傳。現此書已證明為偽造,達摩之說我甚疑之。)舊藏文即一時不能得,中國大藏,吾頗不欲失此機會,惟無可如何耳。又蒙古滿洲回文書,我皆欲得。可寄此函至北京,如北京有滿蒙回藏文書,價廉者,請大哥五哥代我收購,久後恐益難得矣……”
這封普通的家書,提到了藏文、梵文、西夏文,以及日本佛教、藏傳佛教和禪宗等等,甚至指出了一些謬誤,書信被當時主持《學衡》雜誌的吳宓得知,於這年八月的第二十期以《與妹書》為題刊載。
名滿天下的梁啟超見到這封信,被陳寅恪的廣博給驚住了。梁啟超生於1873年,屬於70後,國學功底厚實,與之可比肩的唯有王國維、章太炎、劉師培等寥寥數人。以梁一貫的看法,生於90後的吳宓、梁漱溟、趙元任等,即便有才華,絕對不可能涉獵如此深廣,更別談胡適、徐誌摩等白話派了。
梁啟超因這封普通的家書而對陳寅恪之博學傾倒,此後尤其關注這位1890年出生的晚輩,一年之後,梁啟超向清華大學校長曹雲祥力薦陳寅恪到清華執教,任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曹雲祥不相信年僅三十四歲的陳寅恪能與王國維、梁啟超等人相抗,問:“他是哪一國的博士?”梁答:“他不是學士,也不是博士。”曹又問:“他有沒有什麼著作?”梁答:“也沒有什麼著作。”曹說:“既非博士,又沒有著作,這就難了。”梁啟超生氣地說:“我梁某也沒有博士學位,著作算是等身了,卻還比不上陳先生寥寥幾百字有價值。”梁啟超所言或有自謙成分,但他接著列舉了柏林大學、巴黎大學的幾位名教授對陳寅恪的評價和讚譽,曹聽了,也是相當驚訝,二話沒說發出了聘書。《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始末》記載:“梁先生以陳寅恪先生於歐洲諸國語文及梵文、巴利文、蒙、藏、滿文等修養極深,提請校方聘為導師,時陳先生正在歐洲,翌年五月始到校。”
陳寅恪在清華講課時非常有意思,曾對學生說:“本人有四不講,前人講過的,不講;近人講過的,不講;外國人講過的,不講;自己過去講過的,也不講。隻講未曾有人講過的。”他的課上學生雲集,許多名教授如朱自清、馮友蘭、吳宓、北大的德國漢學家鋼和泰等都風雨無阻地聽他的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