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會說,這太過隨便,像沒有完工似的。沒錯,一個人不可能客觀地評審自己的作品;但即使是這樣,我確實相信這幅畫不僅超越了先前所有的作品,而且我也永遠不會畫出比這更好或者類似這樣的作品了。在死之前,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投進去了。在如此糟糕的狀態下的一種如此痛苦的熱情,而影像又是如此的清晰而無須糾正,結果匆忙之感消失了,生命從裏麵突然迸發。畫裏嗅不到模特兒、專業技巧和所謂的規定教條的氣息,我總是不在乎這些,盡管有時不免有些惶恐。
這是一幅四點五米寬、一點七米高的油畫。上邊的兩個角是鉻黃色,左邊寫有標題,右邊有我的簽名,猶如一幅在金色牆壁上四角被損毀了的壁畫。在右下角,是一個沉睡的嬰兒,以及三個坐著的女人。兩個穿紫色衣服的女人彼此訴說著心事;另外一個,坐著(盡管通過透視技法有意地放大了),抬起一臂,驚異地觀望著這兩個膽敢思考自身命運的人。居中的那個人在摘果子。一個小孩的旁邊有兩隻貓。一頭白山羊。一個偶像。雙手神秘而有節奏地舉著,似乎指向來世。一個蹲著的女孩用右手支撐著身子,似乎在聆聽那個偶像;最後,一個垂死的婦人好像是接受並聽命於(自己的命運)……在她的腳邊,有一隻奇特的白鳥,爪中抓著一隻蜥蜴,代表了言語的無用。所有這些發生在森林裏的河岸邊。背景是海洋,再過去就是鄰近島嶼的山脈了。盡管有不同的色調,整個景色從一端到另一端都是藍色和委羅內塞(Veronese)的綠色調。在一種大膽的橙色調的映襯下,裸女們顯得分外奪目。
如果有人告訴美術學院角逐羅馬獎(PrixdeRome)的學生,要畫一幅表現“我們從哪裏來?我們是誰?我們要往哪裏去?”的畫,他們會怎麼做呢?我已經完成了一幅可以比擬於福音書的哲學作品。我認為……致蒙弗雷,於塔希提,1898年3月,日期不詳……我的內髒沒怎麼受傷,太陽穴的脈搏也不再那麼頻頻地跳動;另一方麵,我處於一種精疲力竭的狀態之中,以致我整整一個月拿不起畫筆。我沒有做任何事情。此外,我有時感到,我那巨大的畫布耗盡了我所有的精力;我不斷地看著它,同時(我必須承認)我確實欽佩它。我愈是盯著它,愈認識到它那巨大的、精確的缺陷,要不是我不想把任何東西固定下來,它將保持它原來的樣子,一幅素描,如果你喜歡的話。可同時,當這樣的問題出現時,我感到困惑:一幅畫該從何處開始,又該從何處結束呢?當極端的情感在一個人存在的最深處融合起來的瞬間,當它們爆發,並帶著全部的思緒像火山的熔岩一樣湧出來的瞬間,這種突如其來的創造性的工作難道不會以一種極其重要的、顯而易見的超人類的方式,甚至以極其殘忍的方式爆發出來嗎?理智的、冷冰冰的思考不可能導致這種爆發;可誰又說得準這種工作何時會在一個人的內心深處開始呢?或許,它是無意識的……致馬達姆·夏爾·莫裏斯,於塔希提,1899年2月,日期不詳……可誰告訴你我不相信他(夏爾·莫裏斯),尤其不相信他的天賦的呢?如果我有時苛刻……那是因為我為我愛著的人擔心,而不是有感於我們這個時代的、已經特征化了的冷漠。可是,天知道,我有十足的理由對所有的情感無動於衷。現在,我很少讀書。可當我閱讀時,並不怕累,不隻是讀扉頁,不隻是讀開頭,也不隻是讀每一行文字。
……我知道莫裏斯進步有多大,也知道他做了多少工作。他在生意上失敗了,要去掙“每天必需的、悲慘的麵包”,我了解這一點,也並不因此而責備他,我為他傷心。多麼可怕的社會啊,它隻讓少數人在付出巨大的代價後獲得成功——可我們必須忍受,它是我們必須忍受的十字架。然而,如果有些人的成功唾手可得,他們哪怕到最後也並不會明白……
四
致安德烈·豐泰納,於塔希提,1899年3月,日期不詳一月號的法國《水星》雜誌上,有兩篇有趣的文章:《倫勃朗》和《沃拉爾畫廊》。後者提到了我。盡管你感到討厭,你還是努力研究著藝術,或去探究一位並不吸引你的藝術家的作品,並進行公正的論述,這在藝術批評界真是一件罕事。
我常常想,永遠不要去理會評論,甚至是侮辱性的評論,尤其是這一類評論;也不對那些讚美性的評論作出回應,因為這樣的評論常常是出於友誼。
這一次,盡管我堅持我一貫的觀點,但我還是瘋了似的想給你寫信,我以為是自己一時衝動,像所有滿懷熱情的人一樣,不善於抑製自己的衝動。它並非是一種答複,因為它是屬於私人性質的,隻不過是一次簡單的藝術對話:你的文章是這次對話的誘因,招致了我的這個回答。
我們這些畫家,這些注定生活在貧困之中的人,毫無怨言地忍受著物質生活的煩惱,可也由此阻礙了我們的工作,讓我們深感痛苦。為了掙得每天賴以充饑的麵包,多少時間被白白地浪費了啊!不得不做一些低檔的體力活,住破爛的畫室,頂住各種各樣的阻力,因而灰心喪氣,以致無能為力,並得隨時接受突如其來的災難與暴力。你論述的許多觀點,這些觀點在於使你我都相信,你指出的很多缺點是對的:暴力、單調的色調、臆想的色彩,等等。是的,我認為所有這些確實存在。可是,有時候也是故意這樣去做的。這些色調的重複,單調的和諧,色彩的音樂感——難道它們不正是與東方的高腔旋律相類似,前後伴有顫音,並以對照來充實嗎?貝多芬經常采用這種技術(我也是如此),比如在《悲愴》交響曲中。又如德拉克洛瓦也采用栗色和深紫色的重複和諧,一件黑色的鬥篷暗示著悲劇。你常去盧浮宮:在你仔細觀察奇馬布埃(Cimabue)的畫作時,想想我對你說的這些。也想想音樂的重要性——從現在開始,色彩中會具有音樂的成分。色彩會像音樂一樣地顫動,它能深入自然中那些最普通而又最含糊的東西:它的內在之力。
這裏,即我的茅屋附近,充滿了寧靜。我在令人陶醉的大自然的芬芳中,夢想著濃烈的和諧。歡樂消除了我不知道是什麼的神聖恐懼,我隱約感到接近了某些遠古的事物。我仍能呼吸到那往昔的快樂氣息。動物如雕塑般的嚴峻形象——在它們動作的節奏裏,在它們異乎尋常的靜態裏,又有著怎樣的古老、威嚴和虔誠啊。在這些夢想般的目光裏,外表被一些難解的謎所模糊。
現在已是夜晚。一切安息著。我合上眼,看見夢在無盡的空間裏伸展開來,不可理解,深不可測,而我能感到希望正以沉重的步伐在前行。
某些我認為毫無意義的作品,而你卻叫道:啊!倘若高更永遠是這樣的話。但我不願永遠是這個樣子的。
“在高更展出的那幅大畫上,一點也找不到其隱喻的含義。”是的,沒有。我的夢幻不可捉摸,它不含有諷喻,正如馬拉美所說:“這是音樂詩,它不需要歌詞。”一件作品中本質性的東西,確切地存在於“沒有被表達出來的東西之中。它含蓄地來源於線條,而非顏色和語言,也不是物質組合起來的”。
聽聽馬拉美在我塔希提島畫幅前的意見吧:“能夠在如此光彩奪目中注入如此多的神秘,這是多麼難能可貴啊。”
讓我們再回到這幅畫上來。這裏的偶像,不是類似於一種文學的說明,而猶如一座雕像,可能比動物形象更少一些嚴峻,動物性也相對較弱些。在夢中,我是與茅屋前的大自然渾然一體的,大自然主宰著我原始的靈魂。我們所受到的痛苦,隻能在非塵世間找到慰。可一旦麵對我們過去與未來的神秘景象時,種種痛苦的遭遇就變得模糊不清和難以理解了。
這一切在我的靈魂和裝飾畫裏痛苦地呻吟著,我作畫的同時,也是在夢想,就我智力所及的範圍而言,不存在明確的隱喻,這也許應歸因於我缺乏文學的修養。
當我醒悟到我的作品已經完成時,我就在自問:“我們從哪裏來?我們是誰?我們要往哪裏去?”這些思考與畫無關,於是在作為畫框的牆上,我以文字的形式將上述思考寫在上麵。所以,它不應該當成一個標題,而隻能視為一個簽名而已。
你瞧,我突然明白了字典中“抽象”和“具象”這兩個詞的含義,但我在創作時並未把握它們。我試圖在一幅暗示性的裝飾畫裏表達我的夢幻,不依據任何的文學手段,而盡可能以完全單純的手藝,進行這項艱難的工作。你會說我已經失敗了,但請不要責備這種嚐試。你也不應勸我改變目標,嘲笑其他已經被接受的、奉為神聖的思想…………在經過十五年的奮鬥之後,我們終於從學院派中解放出來了,也從現成技法的一切束縛中解放出來了。以前,除了這些技法便沒有任何途徑、榮譽和金錢。……危險過去了。是的,我們自由了,可我仍然看見了地平線上出現的一種危險。因此我願意和你談談它,這封冗長而又討厭的信,隻是為了它而寫。今天嚴肅和有教養的、充滿善意的評論家,企圖強製我們用一種方法去思考、去幻想,當然這將是另一種奴役。總是念念不忘涉及他的這個特殊領域即文學,他會對有關我們的領域即繪畫視而不見。既然如此,我將讓你自豪地回想起馬拉美的詩句:“一位評論家是一位紳士,總去幹涉與他無關的事情。”
為了紀念他,是否可以允許我向你提供這幅有關他的肖像特征的速寫,一張美麗而又可愛的臉龐的模糊回憶,他清晰地瞪視著黑暗——這不是贈品,而是一份希望對我瘋狂和野性的放縱表示出寬容的懇求。
致莫裏斯·德尼,於塔希提,1899年6月,日期不詳……很遺憾,我不能向你作肯定的答複。當然,能見到相隔十年的藝術家們和我稱讚的年輕人又重聚在伏爾皮尼(Volpini)咖啡館裏,那將是令人興奮的。但是,十年前的我,對於今天來說,不再有任何的興趣。在那些日子裏,我願意且敢於去幹任何的事情,去解放年輕的一代(也可以這麼說),然後從工作中增加一點點才幹。我的計劃的最初部分已經獲得了成果。今天,你們敢作敢為,更有甚者,誰也不會對此感到驚訝。
可惜,我的第二部分沒怎麼成功。再說,我已成了一個老家夥,成了你們展覽會中許多人的學生;在我缺席時,這會十分引人注目。關於這事,大家寫了許多,許多人也知道,我是真正地剽竊埃米爾·貝爾納的。他的油畫和雕刻,(他自己說讓人去印刷)都不再存在了。你不至於去相信我送給他,他又賣給伏拉爾(Vollard)的那三十幾幅作品是我創作的吧;它們是對貝爾納作品的、令人可怕的剽竊。
另外的理由,同時也是一條千真萬確的理由。我的作品已經終結……由於我重病纏身,不得不去做一些不太動腦子的工作以換回一點食物。我不再作畫,除了星期天和節日。所以,我甚至無法向你提供新的樣式,況且,它們既沒有合適的框子,也不符合當前的潮流。我的巴彼特(Papuan)繪畫沒理由放在象征主義和空想主義一邊;我相信你們的展覽會將非常成功。因為你們幾乎人人有錢,有一大群顧主和有辦法的朋友,如果你們中的每個人不能獲得你們的天才和你們的發現所應得的合理成果的話,將是令人吃驚的。我稍微有點擔心的是,你們會被紅玫瑰十字派訕笑。盡管這可能是絕妙的廣告……致安德烈·豐泰納,於塔希提,1899年8月,日期不詳……人們說我的藝術是粗野的藝術,即巴彼特藝術。我不知道人們是否有理,以及是否有理由這樣說。但我不會介意!首先,我不會改變,既不會變好,也不會變壞。我的作品是一位嚴厲得多的批評家,正是它們表明了並將繼續表明我是誰,是可惡的還是可敬的。有些朋友說我有一顆堅強而恢宏的心靈。另一些人,尤其是某些較年輕的人,會為這些卑劣的評論而感到痛苦,有時甚至會倒下。我很同情他們……並非錯誤,既然我智慧的本性是有意識地去行動。我是有點按照類似《聖經》的方式來行動的。當《聖經》的教義(尤其有關基督的)以一種象征的形式來陳述時,具有雙重的特征:一種特征使純觀念具有某種形象,為的是使其更敏感,同時這種形式會偏愛超自然主義的形態,這是一種比喻的、神秘的、字麵的、形象的和表麵的意義。而第二種特征則顯示比喻的神靈,這不再是形象的,而是這種比喻通過轉義後形成的……我確實讀過你的文章,由於我極其貧困,《水星》便免費寄給我雜誌,這讓我感到很愉快,因為我是一個文學作品的偉大讀者,並非由於它能教給我什麼——我的腦筋對教育是反感的——而是由於我處於孤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