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書信集(三)(3 / 3)

哦,寂寞之樂!

哦,永恒之美!

正如聖·貝爾納(SaintBernard)所說,閱讀能使我與其他人相互交流,又不會卷入到我常懼怕的人群之中。這是我孤獨的光彩之一。啊,豐泰納先生,如果你不是標題為“現代藝術”名下的專欄評論家,並常以“孤獨的光彩”為題撰寫你的評論,那麼我們會彼此完全了解。

……不知你是否知道,大約十二年之前,我為了要了解拉·圖爾⑨(LaTour)的作品,便特地去了一趟聖康坦(Saint-Quentin):在盧浮宮,我看他的作品不順眼,但感覺在聖康坦會是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樣子。在盧浮宮,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將他的作品與庚斯博羅(Gainsborough)混在一起。但在聖康坦,一點也沒有那種感覺。拉·圖爾是一位十足的法國人和紳士,因為畫麵上有一點我所賞識的,那便是他的這種特性………這並不是巴亞爾⑩(Bayard)沉重的劍,而是侯爵庭院的劍;不是米開朗琪羅的大頭短棒,而是拉·圖爾的短劍。線條如同拉斐爾般的純淨;曲線總是編織得那麼和諧而富有意義。

我差不多遺忘了他,可幸運的是,《水星》雜誌及時送到了我的手中,使我恢複了從前的歡樂,使我與你們在《女歌唱家》的肖像前分享這種歡樂。你出色的文章使我眼前重新出現了讓我敬愛的名字:德加和馬奈。對於他們,我有無限的崇敬之情。並讓我再一次看到了《美麗的薩馬裏肖像》,從前我在名為“世紀肖像”的藝術展覽會上見到過這幅作品。

關於這事,我得向你講一個小故事。那次展覽會,我是與馬奈、雷諾阿以及印象派畫家的一位敵人同去的。當他見到那幅肖像時,他聲稱它非常令人討厭。為轉移他的視線,我帶他去看一幅巨型肖像《在餐廳裏的雙親》。由於簽名太小,以致看不太清楚。他大聲地喊道:“好極了,這才是真正的油畫。”“但這正是馬奈作的,”我對他說,這使他十分憤怒。從此以後,我們便成了兵戎相見的敵人……致查爾斯·莫裏斯,於塔希提,1901年7月,日期不詳…今天,我還活著,但到了生存的最低點。我被貧窮,尤其被過早到來的老年疾病所擊敗。我還剩多少日子可用來完成我的事業呢?我已不敢如此奢望,可無論如何,我將在下個月作最後一次努力,前往幾乎仍未開化的馬克薩斯群島,並在那兒住下來。我相信在那裏,在野蠻因素的影響下,那種徹底的孤獨將突然給我帶來最後的熱情,使我的想像力重新煥發,使我在死去之前展現出我的天賦。

這張巨幅作品,從技巧上看是很不完善的。它前後僅作了一個月,既無準備,也無預先的習作。因為處於絕望的狀態中,我希望死去,便一氣嗬成了這幅作品,並隨即簽上了名字。然後,我服了大量的砒霜。肯定是由於服用的量太多,出現了嘔吐,故僅僅招來了劇烈的痛苦而不是死亡…在這張巨幅作品中:“我們要往哪裏去?”

一位瀕死的老婦人身邊,一隻奇異而驚懼的鳥在做出判斷。

“我們是誰?”

日複一日地活著,人憑著本能在問,所有這一切究竟說明了什麼。

“我們從哪裏來?”

泉水,小孩,共同的生活。

這由題目宣告的問題,包藏在這張巨幅作品中。鳥通過對聰慧的生物與低等的生物進行比較,才為詩篇做出了結論。

……用少量的文字,我對你解釋了這幅作品。以你的智慧,隻要稍加說明便可以了。但對於大眾而言,我那擺脫一切禁錮的畫筆,又為什麼非要展示在他們的麵前不可呢?

……可許多著名的人物說我不懂得描繪,因為我在搞一種特殊的形式。什麼時候人們才能理解技巧、畫麵和色彩(風格)呢?它們難道必須與詩篇相一致嗎?我那些裸體畫是純潔的。如果不將其歸因於某種形式和色彩,又能夠歸因於什麼呢?是形與色使它們離開了現實……致蒙弗雷,於塔希提,1901年8月,日期不詳……我總是說,或者如果不說的話,至少在心裏想,一個畫家的詩意,不在於通過形象而進行說明或翻譯某些寫下來的東西。換句話說,在繪畫方麵一個人想表達某種東西,應采取暗示而不是描述,正如音樂一樣。有時,人們由於不能確切地理解我的作品而責備我,因為他們想從我的作品中尋找一種可以解釋的含義,而這種含義在我的作品中並不存在。如果不指望得到任何正麵的結果,我們可以詳細地談談這個問題;那更好,我說,批評家認為是胡言亂語,我們則為它感到高興,如果我們有一種正當的優越感和認真負責的滿足感的話……致蒙弗雷,於馬克薩斯群島,1902年5月,日期不詳……兩個月來,我一直充滿一種致命的恐懼感:我已不是過去的那個高更了。過去的幾年,我過得極其悲慘,我的健康恢複得很慢,這讓我感到非常壓抑。在這樣的狀況下,我沒有精力幹任何事情(沒有人來撫慰我),完全與世隔絕。

……你對我談起莫裏斯在《諾阿諾阿》中的合作之事,我沒有感到不快。就我而言,這次合作有兩個目的。這不像其他的合作,這次合作是兩個作者共同工作。這主意是我提出來的,在談到非文明人時,為顯示他們獨特的品質,我認為應該寫得盡量原始些(十分簡單,像一個野蠻人),接下來再用文明人的方式去寫,這部分的工作由莫裏斯去做。於是我想找莫裏斯合作,並做出了這樣的安排;同時還因為,寫作不是我一貫的工作,正如人們所說,哪一個更好些:是天真而說粗話的野蠻人,還是被文明腐敗了的現代人?在這樣一個不合適的時候,莫裏斯還是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出版這本書;畢竟,這不會讓我丟臉。

致安德烈·豐泰納,於阿圖奧納,1902年9月,日期不詳我把匆忙中寫就的這份小手稿寄給你,隻是為了能在你閱讀之後(如果你讚成它),請你代表我,請求《水星》雜誌予以刊登。我不直接寄往《水星》雜誌,有兩個方麵的原因。

第一,因為你是《水星》雜誌的藝術評論家,你會了解我並無惡意,同時我也將不再做這樣的事情了。

第二,我接受了《水星》雜誌免費為我提供的幫助,我由於貧窮,保持沉默似乎更好些。

我寫的東西沒有任何文學上的奢望,僅僅是表達一種深深的信念,我想讓人們分享它。我從前寫的一些信件,你曾友善地予以答複,還收入到了你那些美麗的書籍中,我已把我有關這方麵的想法告訴了你。

你不必吃驚,我現在又回到了這些觀念中。並且我了解你——是否由於你那愛美之心使你如此——你已超脫了所有的流俗……我所有的工作從最初到今天(正如人們見到的),是一個人獨自地工作,靠循序漸進而獲得的、一個藝術家所蘊含的修養。對所有這一切,我保持緘默,並繼續緘默,因為我相信真相不是通過爭論,而是通過一個人的全部作品而顯露出來的……致查爾斯·莫裏斯,於馬克薩斯群島,1903年4月,日期不詳我受到了徹底的打擊,但仍未屈服。印第安人在被折磨時微笑,那能看作是屈服嗎?野蠻人顯然比我們優秀。有一次,你說我不該把自己看作是野蠻人,你錯了。這可是千真萬確的:我是個野蠻人。文明人早就看出來了。因為我的作品除了這種不由自主的野蠻之外,便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或令人不解的。我的藝術因而也與眾不同。一個人的作品,也就是那個人的寫照。因此有兩種不同的美:一種是天生的,另一種是學來的。兩者結合,再加上必要的修飾,自然會形成繁複的變化,這正是評論家們要花精力去了解的……藝術剛剛從物理、化學、機械和自然寫生所帶來的摧殘中走過來,藝術家已喪失了野性,不再有本能,甚至可以說不再有想象力。他們在每一條路上遊蕩,尋找他們根本就沒有能力去創造而又可供創造的元素。結果,他們像是一群烏合之眾,獨處的時候,便像迷了路一樣地害怕。因此,獨處並不適合於每一個人,因為這需要勇氣來承擔,並獨自去應對。

①藝術評論家和記者。

②肖像和農民生活畫家。生於1848年,卒於1884年。

③左拉的小說。

④生於1859年,卒於1891年,分割派和點彩派創始人。

⑤修拉的門徒和友人。

⑥希臘神話中的天後。

⑦巴羅是塔希提人穿的圍腰,從腰至膝,紅色或藍色的襯底上有白描的花紋。

⑧高更的門徒和朋友。

⑨法國粉筆畫家,生於1704年,卒於1788年。

⑩法國紳士,生於1475年,卒於152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