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哲學方麵講,它或許是我一生中表達得最好的東西……致查爾斯·莫裏斯,於塔希提,1897年11月,日期不詳…在你的書裏,我想起了你對勒南(Renan)的評價,下麵是我的看法。埃內斯特·勒南喪失了信仰,他對此作了懺悔。這懺悔是為了抵達他渴望的最終目標——美術學院——而預先作的一種辯解嗎?是為了將他巨大的才智服務於自己,服務於他的勃勃野心嗎?
似乎,正是由於他的高深莫測,使他有了一種不再信任教會的責任,他離開了教會,永遠擺脫了神學院的痕跡。他當然得這樣做,因為他寫了一本名為《基督一生》的書!它是一種醜聞,一種來自天主教世界裏的異口同聲的憤慨呼喊。而那極端專製的庇烏(PopePius)九世教皇起先一點也不願相信會發生這種事。
假若仔細考察這樁所謂的叛逆,會發現這不過是一場小小的騙局,但在現代信仰的實踐水平上則很厲害……在教會給耶穌營造的種種神話裏,愚蠢的大眾對耶穌極其淡漠,而勒南的基督,提供了一個新的不合邏輯的形象,必然會增強信徒們的信仰,而又不會削弱教會的威信。
所有智者在修成正果之時,都將成佛。而聖經經文如果不從它們合理的真實意義,而從字麵意義上去理解的話,也就沒有任何哲學根基,它本身的空無就可以用來攻擊教會。所以,《聖經》當然得從精神意義上,而不是從物質或字麵上去理解。隻有那些“選民們”才會理解這個,而大眾需要別的東西,而勒南有意識地為他們效勞。
教會後來才非常理解這一點,所以就很快原諒了他的騙局。我是完全相信教會有足夠的能力幫助勒南成為他如今的這個樣子的。“瞧我們會培育他的,”教會還會說,“又一個由我們培養出來的偉大人物”。當一位勒南以他的博學、浩瀚的智慧和天才著手服務於一種美好的事業,上帝的真正事業,也就是說,一種明智,一種人類的善心,這位勒南便成了世俗的使徒,擺脫了法利賽主義(pharisaism),作為一個熟悉教會的不公和謊言的人來反擊教會的邪惡。……正是像勒南這樣的人,以上帝本人為典範,對教會而言便是一位危險的人物了。而教會從不會寬恕。
勒南本會成為一位不顯眼的殉道者;可勒南寧願選擇一種俗世的享樂,一位正直市民的消遣。畢竟,他仍然是一位順從的神學院的學生。
一位不信神的人嗎?或者,一位反叛者嗎?不……除非他對自己說謊,否則他不可能屈服,不可能與欺騙一道來默默地同流合汙。這真是令人遺憾……摘自《不同的事物》,1896年至1897年……我完全不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我認為思想的線索會完全或者部分地引導我的工作,它非常神秘地與成百上千的其他人聯係在一起,它要麼與我的心靈,要麼與來源於其他人的心靈聯係在一起。幾天來,我的想法很奇怪,我記起了那些冗長的、常常是毫無結果的學習,它們仍然常常讓我感到困擾;一塊黑色的雲滾過來,染黑了地平線,我的思緒一片混亂,我無法做出任何的選擇。如果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時候,我思路清晰,被這樣那樣的事實、這樣那樣的景象、這樣那樣的閱讀所迷住,我就一定不會退回去一點點而回想起它嗎?我認為男人在某個確定的階段會傾向於孩子似的好玩,而孩子似的好玩就是遠離嚴肅認真的工作;他們沉浸在親切、快樂和天真浪漫的氣氛中。在我們這個時代,人們開始厭倦於走向極端的分析;而樸素(從偉大而高貴的先人遺傳而來)卻不被商人們所理解。機器來了,藝術也就完了;而我完全找不到攝影有利於我們的證據……我記不清哪一位英語作家說過,一個人應該能認出他的國王,即使國王裸著身子站在一大群入浴者之中。這同樣適用於藝術家;即使他隱藏在他畫出的花朵後麵,人們也能分辨出他來。當一個女士問庫爾貝,他在一幅他正在畫著的風景畫前會想些什麼時,庫爾貝回答得很巧妙:“我沒在想,夫人,我在畫。”
是的,當一個藝術家工作時,他必須去畫而不是想,可在這之前,他在想。誰能發誓說,我想的、讀的、欣賞的東西,在幾年之後不會影響到我創作的某幅作品呢?
……德拉克洛瓦如此敏銳地關心著色彩,並將其推論為一條物理學原理和模仿自然的法則,這真令人驚訝。色彩!一種多麼精深而神秘的、夢幻般的語言啊!那就是為什麼色彩貫穿了他全部的工作,為什麼我們能看見他那夢幻般的氣質與他那個時代不事渲染的現實主義氣質之間的巨大衝突的原因。他那不由自主的本能的反叛,常常在許多方麵,踐踏了那些自然的法則而傾向於全然的幻想。
我喜歡想象德拉克洛瓦來到三十年之後的世界,肩負起我敢於肩負的鬥爭。以他的好運氣,最重要的是以他的天才,今天將會是一種怎樣的文藝複興啊!……一種色彩、光線和陰影的特定的安排,會產生出一種印象。這或許可稱之為繪畫的音樂。你常常在知道繪畫的主題是什麼之前(猶如你走進一座大教堂時,你離那油畫太遠了,以致看不大清楚),就被那不可思議的和諧所震懾。這正是繪畫優於其他藝術的地方,因為這種情感直指靈魂最隱秘的部分。
在藝術上,大師們的傑作並不是沒有錯誤。他們的錯誤,或者毋寧說,他們感到遺憾的事情,並不是普通的、一般性的藝術家所犯的錯誤。當討論大師們的作品時,那些詩一般的想法、那些評論總是歸因於某種次要品質的完美,而這種品質實際上是某種獨特天賦給讀者留下的印象。他們在繪畫上稱讚拉斐爾的技巧、盧本斯的色彩、倫勃朗的明暗法。不,不,重複一千遍也不行;那不是真理的所在。
……在原始藝術中,你總可以找到支柱性的、至關重要的力量。(在充分發達的文明裏,藝術除了重複,便什麼也沒有。)當我研究埃及時,我的頭腦中總會找到另外一種事物的、健康的元素。與此同時,我的希臘藝術的研究,尤其是頹廢的希臘藝術,要麼令我討厭,要麼令我灰心喪氣,它給了我一種暖昧的、毫無希望重生的死亡感。
誠實地繪畫,並不意味著去肯定一件實實在在地存在於自然中的事物(它並不意味著真實就棲居於它自身之中),可是,換言之,采用圖示式的慣用法也並不能掩飾一個人的想法。一個畫家,如果害怕犯錯誤,或者害怕大眾,他就不敢使用一種有利於他作品和諧的、真正需要的色彩,而代之以其他的色彩,而這種不明確的色彩是扯謊和胡說。就日本人的繪畫而言,誠實通常是顯而易見的。
……我看見一個很有才智的人站在這幅油畫前,微笑著;然後,看了看我,唇邊掛著微笑,他對我說:“你理解這幅畫嗎?”我曾回答他,我今天仍然這樣回答:“沒什麼要理解的,正如聽音樂一樣。如果所有這些形象都具有它們真實的大小,如果大海是一個真正的大海,如果臉頰是一塊塊真實的肌肉,那麼你就會理解了!而我認為你不會,因為美的法則不可能在所有這些具體的真實中找到;所以,你必須到別處去尋找可以滿足你的情感。”在這幅油畫前,你看見一個現代人,並總是現代人,像自然的法則一樣使他的情感合理化,對一個很滿足的人的微笑報以微笑,並對我說:“你理解這幅畫嗎?”當然,在這幅作品中,美的法則並不棲居於自然的真實之中;我們必須去察看另外的地方。
在這幅令人驚異的油畫中,一點也不拒絕一個巨大的、不斷繁殖的觀念。它一點也不介意這個觀念是自然的,還是不可能的。我在裏麵看到了一種親切和關愛,兩者都很神聖。我願在這樣一種親切和關愛中度過我的一生。喬托(Giotto)有非常醜陋的孩子。當有人問他為什麼在作品中創作如此俊美的麵孔,而自家的孩子(在真實的生活中)卻如此醜陋時,他回答說:“我的孩子是在黑夜孕育的,我的繪畫是在白天創造的。”……印象派畫家專從裝飾效果方麵去研究色彩,但他們的研究仍有局限,仍受到逼真這一觀念的約束。在他們看來,根據許多不同實體而畫出的夢境是不存在的。他們和諧地進行觀察和體會,但沒有目的。他們構思的大廈沒有穩固的基礎,即該基礎是架構在憑著顏色所引起的感覺這個本質上。
他們隻注意眼睛,而忽視了思維的神秘核心,所以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純粹科學的論證……他們是明天的權威,和昨天的權威一樣糟糕……昨天的藝術挖掘了深度,並產生了不朽的傑作,還會繼續產生下去。與此同時,今日的權威正坐在一艘搖擺不定的船上,船造得既壞又尚未完工……雖然他們也談藝術的本質,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呢?一種十分膚淺的、裝模作樣的、純粹物質性的藝術,其中毫無思想。
“可是你有技法嗎?”他們會問道。
是的,我沒有。但準確地說,我是有一套技法的,不過要依我早上起來時的脾氣而定;這是一種以我個人的風格來表達我個人的思想,而不管自然的一般外觀是否真實的技法。
色彩給我們的感覺就像謎,我們隻有像謎一樣地發揮它的作用,才會合乎邏輯。我們不單是用色彩來繪畫,還用色彩來賦予它音樂感,這種音樂感來自色彩本身,以及它那神秘的、謎一般的內在力量。
《水星》雜誌提出了一個創意,讓許多走上不同生活道路的人來回答,他們是如何來看待複仇的。
……他們沒有問我什麼事情,我也就簡單地回答了一下:我的兄弟在這裏,也在德國或者在其他的什麼地方,所有的地方。於是我沒有理由讓戰爭落在他們的頭上。
至於大多數年輕人,他們之中沒有我的親人,我不是很了解他們,可我認為他們盡管在軍隊中服役,他們接受了足夠的教育,應該能區分出好與壞。於是年輕人一刻也不願去幹那種不光彩同時又有違他們的興趣的行為……致蒙弗雷,於塔希提,1898年2月,日期不詳……一收到郵件,便發現沒有從肖代(Chaudet)捎來的東西,而且突然地,我的健康幾乎恢複了一大半,所以不可能突然地死亡。我想要自殺。我想藏在山林裏,這樣我的遺體就會被螞蟻們吃光。我沒有左輪手槍,但有一些生濕疹時留下來的砒霜。我不知道是劑量太重,還是因為嘔吐,我居然擺脫了毒藥的作用。終於,在經受了整晚痛苦的掙紮後,我還是回到了家。整整一個月以來,我飽受壓力的折磨,又由於食物匱乏,引起頭昏和惡心……我得告訴你,我在十二月就已經決定了。所以,在我死以前,我想畫一幅已經構思好了的大畫,而在那一個月裏,我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狂熱夜以繼日地拚命工作。我向你保證,這絕不像夏凡納對著自然的寫生而預先畫好的底稿之類的東西。它是在完全沒有模型的基礎上完成的,整幅畫風格大膽,直接運用筆觸畫在糾結起皺的麻布上,所以看起來極為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