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希提的土地與法國的土地連在一起了,這種古老的生活方式正逐漸地消失。我們的傳教士帶來了大量的偽善的新教,卻把部分詩意性的東西給毀了,更不用提泛濫於整個種族的梅毒(應當承認,盡管沒有徹底毀壞這個種族)。你喜歡的那種年輕英俊的男人,這裏有的是,比我高大得多,四肢發達得如希臘神話中的赫爾克裏(Hercules)。
我多麼希望你給我寄點錢來,好讓我很快地學會塔希提語,這裏隻有極少的幾個人講法語。我常常對自己說,要是梅特在這裏,不用多久就會說塔希提語了——這種語言頗為容易……致梅特·高更,於塔希提,1891年夏,日期不詳……我第一次收到巴黎來的信;我想所有的人都把我忘記了吧。是的,我是有些孤獨,尤其在此時,我正位於遠離城鎮四十五公裏的海邊。我已經開始工作。在一個新的國度裏,把自己的力量啟動起來,總會有一些困難。我會慢慢地習慣於每一件事物、每一個人的特性。不幸的是,這裏的生活開銷很大,即使我盡量節約著用錢,夥食也盡量選便宜的,手頭總是很緊。可是,不努力便什麼也得不到。如果我能在工作上成功地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情,那將使我感到非常欣慰。
你現在一定是在巴黎吧。肯定會有人在你麵前對我說三道四。可所有這些並不重要;你活著並不是為了取悅於他人,我不會介意此類雞毛蒜皮的事情……致保羅·塞呂西耶,於塔希提,1891年11月,日期不詳……謝謝你給我寫信。當你遠離故土,孤零零地生活在國外,信件會帶來許多的歡樂,常給我寫這樣的信吧。兩個月以來,我沒有得到過任何消息……所有這些憂慮(它們中最主要的攫住了我)讓我在工作中心煩氣躁。不管如何煩惱,我正在艱苦而努力地工作。我說不清它們是好是壞,因為我做了許多,可累加起來又毫無成效。還沒有人這樣畫過。可大量的研究,總會產生某種東西……是的,親愛的塞呂西耶,我在這裏非常孤獨,離鎮上有四十五公裏的路程;沒有人可以與我一起談論藝術,甚至也沒有人懂法語,而我還不太會講當地的語言,盡管我盡了所有的努力。你知道,我記不住,最重要的是,我總是沉浸在其他事物中,沉浸在無邊的幻想中。
…你在進步:這很可能意味著你有許多事情可以做了。
致梅特·高更,於塔希提,1892年3月,日期不詳……你是對的,你沒瘋。我是一名藝術家,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我深信無疑。正因為我是藝術家,我才忍受了如此多的苦難,為的是追尋我作為藝術家的職責,否則,我會把自己當成一名無賴——許多人就是這樣子看我的。總之,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最讓我感到心煩的,比起貧窮來,更多的是那些永遠給我的藝術工作造成障礙的東西,它們使我無法按我的感覺去創作。可如果貧窮不像緊身衣一樣束縛著我的話,我可以放大膽子去創作。你對我說,我的錯誤在於遠離了藝術中心。不,我是對的;很久以來我就知道我正在做什麼,以及我為什麼這麼做。我的藝術中心在我的腦子裏,而不在任何的其他地方。我強大是因為我從來不被其他所左右,是因為我創作的東西是我的內心所有。
貝多芬既聾且瞎,他排除了外界的一切,這就是為什麼他的作品能給人一種音樂家生活在他自己的星球上的感覺。看看畢沙羅吧:總想走在時代前頭,並無所不知,他失去了一切有個性的東西,他的整個作品缺乏一致性。他總是扮演模仿的角色,從庫爾貝(Courbet)和米勒(Millet),一直到采用點彩法的年輕畫家。
相反,我有一個目標,我一直追尋著它,積累研究並收集材料。說真的,我每年都有變化,可他們總是前往同一個方向。我是唯一合乎邏輯的。因此,我發現很少有人能長久地跟隨我。
可憐的許費內克凱責怪我固執己見。可是,如果我不這樣做的話,我能挺得住嗎,能在所經受的劇烈鬥爭中熬過一年嗎?而我的行為,我的繪畫,等等——第一次露麵時總招致非議,可最後人們還得承認我是對的。可我又常常重新開始了。我相信我在盡我的本分,且深信不疑。我沒有接受任何勸告或容忍任何責難。我的工作條件是不利的,任何在我這樣的條件下工作的人,須得是一位巨人才行……我有許多顧慮,要不是為了藝術(我確信是這樣),我會立即離開……致達尼埃爾·德·蒙弗雷,於塔希提,1892年3月11日…你的信給我的歡樂,比你認為的還要多。對於我,信就像罕見的果子;自從我來到這裏以後,就很少收到信了……你是對的,我的朋友,我是一個很堅強的人,知道如何讓上帝屈從於我的趣味;相信我,做我過去五年來一直在做的事情是非常合適的。我不向你談論作為一個畫家所經曆的鬥爭(盡管那肯定值得一談,是鬥爭讓我活著,甚至沒有一次是幸運的)。有時,我感到很驚訝,我聽見所有的一切在吱吱作響,可它們竟然沒有碎裂。好了,讓我們繼續向前,到最後,總會獲得巨大的回報………我現在過著野蠻人的生活。除了必須遮蓋的地方外,我通身赤裸,女人們不大願意見到我這個樣子(她們曾這樣說)。
我正在做越來越多的工作,可迄今所做的研究隻是(或者還不如說是)一些筆記,它們正在堆積起來……致梅特·高更,於帕比提,1892年3月25日……我不敢去談論我現在所做的事情,我的油畫讓我感到非常的恐怖;大眾永遠不會接受它們。從任何一個角度上去看,它都是醜陋的,當你在巴黎看到所有作品之前,我不打算知道這些作品都畫了些什麼……我現在畫的作品是十分醜陋的,十分瘋狂的。我的上帝啊,為什麼以這樣的方式對待我?我要詛咒你……致梅特·高更,於塔希提,1892年6月,日期不詳……我非常滿意最近所作的事情,我相信我掌握了大洋洲人的氣質;可以斷言,我正在創作的東西,還沒有別的人做過。在法國,人們還並不知道。我希望這種新東西會給我帶來有利的結果。塔希提人有著不可抗拒的魅力,那些婦女——盡管缺少某種美貌——卻有著難以言傳的東西,這種東西極其神秘,而又具有無限的穿透力……致梅特·高更,於塔希提,1892年7月,日期不詳……我在努力工作,現在我理解了這裏的泥土、它的芬芳。盡管我以謎一般的手法描繪了塔希提人,但他們是毛利人,並非是從巴蒂格諾勒(Batignolles)遷移而來的東方人。我花費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理解了這些……致梅特·高更,於塔希提,1892年11月5日……我感到自己老了,老得很快。有時由於挨餓,我的胃被徹底地毀壞了,我的身子一天天變得單薄。可是我必須繼續奮鬥,永遠地,永遠地奮鬥下去。錯誤在於社會。你對未來失去了信心,而我有信心,因為我需要信心,否則,我早就活不成了。希望幾乎是支撐我活下去的理由。
我活著是為了將自己的責任盡到底,而要活著,唯一的辦法是強迫自己活在夢想之中,為自己幻想出希望。每一天,當我用一杯水來吃幹麵包時,我設法讓自己相信它是一塊牛排……致梅特·高更,於塔希提,1892年12月8日……我有一個能送八幅油畫去法國的機會。……很自然,其中許多幅作品確實令人難以理解,而你將要親自去做。為了使你理解,並讓你炫耀一下(正如人們所說),我將給那些最難理解的作品作一些說明。事實上,這幅作品我想留下來——或者賣個好價錢:這幅《幽靈》(ManaoPupapaü),我畫的是一位年輕的裸女。在那種姿勢裏,隻要有一點不妥,就變成淫蕩了。但那是我要的效果,我對那種線條和動態感興趣。於是,我在她的頭部描繪出一點點恐懼。我必須為這種恐懼找個借口,或解釋一下,這幅作品確實保留了一位毛利少女的特性。毛利人對亡魂有著一種巨大而傳統的恐懼。我們那裏的少女在這種姿勢中,甚至會害怕被亡靈抓住(這裏的婦女一點也不這樣)。我必須以盡量少的文字解釋一下這種恐懼,如同人們從前已做的那樣。故而我創作了這幅作品。黑暗,哀愁,從眼睛裏迸發出的如喪鍾般的恐懼,以及紫色、深藍色和橙黃色。我把衣服畫成了淺黃藍色:1因為野蠻人用的床單不同於我們用的床單(它是由樹皮拍打而成的);2因為它是創作出來的,暗示著人造的光線[卡那克(Kanaka)婦女從不睡在黑暗中];3因為這床單的黃色聯係著橙黃色和藍色,可達到一種音樂般的和諧。背景裏有幾朵花,但它們不應當是真的,因為是想象出來的。我把它們畫得看起來像火花。卡那克人認為,夜晚的磷火就是亡者的靈魂,他們信這個,並感到恐懼。作品快結束時,我幹脆畫了一個亡靈,一位小小的女人。因為不了解法國亡靈劇的少女,會情不自禁地把死者(即一個像這個女人的人)與死者的亡靈聯係起來。當批評家向你提出許多狡猾的問題時,這段小小的文字會使你看起來挺懂行似的。最後,這幅作品必須畫得很單純,因為主題是原始的、幼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