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我這段有關語言學的冗長而離譜的文字;我相信那是必要的,足以說明我不得不采取一種野蠻的畫法,來裝點多拉尼恩納地區和它的民眾……致威廉·莫拉爾,於塔希提,1895年11月,日期不詳我剛剛收到你親切的來信,除了在畫室裏給一些玻璃上色外,我已好久沒有拿起畫筆作畫了。我不得不臨時住在帕比提,並最終下定決心建造一所很大的塔希提茅屋。我必須告訴你,它位於一個非常優美的陰涼的地方,緊靠路邊,屋後可看見一大片燦爛的山丘。頗像一個由竹子建成的巨大的麻雀窩,屋頂上鋪著椰子葉,用我從舊畫室裏帶來的簾子隔成了兩半。其中的一半用作臥室,光線較暗,以便使臥室保持涼爽;而另一半,配以一扇巨大的高窗,作為畫室。屋頂上,還覆蓋有草墊和波斯毯;房間的其他地方,我用織物、小裝飾品和油畫進行了布置。
……看看我給我的家庭都幹了些什麼吧:我招呼都沒打就跑出來了,讓我的家裏亂成了一團,因為如果我是他們賴以生活的全部的話,哎!……我已打定主意要在這裏的茅屋裏安安靜靜地住上一輩子。哦,是的,我是偉大的罪犯。米開朗琪羅也是如此,而我不是米開朗琪羅……致許費內克凱,於塔希提,1895年12月6日在一段漫長而疲憊的海上航行之後,我到達了這裏。我已經建好了我的茅屋和畫室,可以輕鬆一下了。盡管我好長時間沒有作畫了,可我沒有讓我的思想和眼睛閑下來。這段休息時間,確切地說是旅行中體力上的疲勞,眼睛呆滯地望著海水,堅定了我要老死在這裏的決心,同時也為我的藝術工作鋪好了道路。我感到從現在起,我將創作出一些值得肯定的東西。
有人會說,我從巴黎逃出來是有罪的。是的,我好長一段時間也在一遍遍地問自己,我應該做什麼,可每一次總是得出同樣的結論:逃走,躲藏起來。我完全沒有了郵件,一封短信也沒有,更不用提鈔票了。郵局的船隻每次到來時,我希望——可總是徒然……致蒙弗雷,於塔希提,1896年4月,日期不詳……你應當承認我的生活很悲慘。在第一次逗留塔希提期間,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而得到了什麼呢?一次完全的失敗。除了仇敵,便一無所得,壞運氣無情地追逐著我整個的生活;我走得越遠,便跌得越慘……我剛剛畫了一幅油畫。……當有如此多的油畫買不出去的時候,這幅作品的出發點是什麼呢?難道僅僅是為了讓人們嚎啕大哭?但願這一幅會讓人們哭得……我和我妻子(一個十三歲半的女孩)一個月的生活費為一百法郎:你當然明白,那不夠,我要用它來買煙草、肥皂,以及為女孩添置一件衣服,漂亮一點的衣服一個月就要花費十法郎。你應該明白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一所帶畫室的茅草房;兩棵樹幹上刻有當地神靈的椰子樹,開花的灌木叢,一間放有馬車和馬的小草棚。
……許多人設法尋求保護,因為他們了解自身的虛弱,並知道如何去尋求保護。可沒有人保護過我,因為人們認為我很強悍,同時也因為我一直很自豪。今天,我趴下了,我被一直以來進行的殘酷的抗爭弄得極度虛弱而又疲憊不堪。我跪了下來,把所有的自豪丟在一邊。除了失敗,我一無所有……致許費內克凱,於塔希提,1896年4月10日…對於年輕人來說,盡管我或許沒有向他們傳授什麼,但也可以說,我給他們的是自由。恕我冒昧,今天的畫家在沒有摹仿自然的情況下,就膽敢繪畫,並從中獲益。他們擠在我的旁邊販賣他們的作品,因為與我的作品相比較,他們所有的東西似乎就好理解了……致蒙弗雷,於塔希提,1896年7月13日……一位官員本月將去法國,並順便捎帶我的幾幅畫,故而我給你寫了這封信。這些油畫非常笨拙,因為我處在這樣的狀況中;可總有一股狂熱而強烈的誘惑,驅使我一口氣畫完一幅畫。但一天隻能畫一個小時………好了,它們畫得如何,我正給你送去(你看看便知)。它們或許很好;我把那麼多辛酸和苦痛糅進了作品中,或許會彌補因技法的笨拙而帶來的不足。莫克萊(Mauclair)說我背叛性地表現了庸俗和殘忍,多麼不公正啊…………我的身體開始好轉。隨著身體的恢複,我做了大量的雕塑。我把雕塑擺得到處都是,鋪滿了草地。黏土上覆蓋著蠟。首先是一位裸女,然後是一頭虛構的雄偉的獅子,正與它的幼崽嬉戲。那些從未看見過野獸的當地人,深感驚駭。
當然,牧師會盡一切努力讓我放棄那位一絲不掛的裸女。他臉上掛著譏笑的法律,而我則用無可置疑的口氣回敬他,讓他滾蛋。哎,如果我有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我的生活會過得異乎尋常的平靜和快樂。我很快就要成為一位混血兒的爸爸了;我那迷人的愛妻準備產子。我的畫室收拾得美麗堂皇,我向你保證,日子過得真快。請相信我,從早上到中午的六個小時裏,我能做大量有價值的工作。啊,親愛的達尼埃爾!你從未領略過塔希提的生活,真可憐!你從來就不想換一種活法。
致蒙弗雷,於塔希提,1897年2月14日……至於說到展出的油畫和你提到的那個即將到來的畫展,我想說我並不完全讚同畫展。那個白癡似的許費(內克凱),除了展覽、公開作品之類的事情,別的什麼也不會,壓根兒就沒有意識到這樣的展覽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我有許多敵人,我注定有很多敵人,事實上會越來越多;我每一次展出我的作品,就會喚醒他們,他們全都開始狂吠…………我並不渴求榮華富貴,我要求的是能在這個可愛的世界的一角平靜地生活。如果你是自由的,如果你母親剛好去世了,那麼我強烈地建議你來這裏,一個月的收入為兩百法郎。生活如此平靜,對藝術工作又如此有益,因此不到這裏來,而要去尋找另外的生活肯定是愚蠢的。
致蒙弗雷,於塔希提,1897年8月,日期不詳……我沒有一分錢了,也沒有人願意讓我借貸,即使那個賣麵包的中國人也不願意了。如果我能行走,我會出去幾天,到山上去找一些吃的東西來,可不能,我甚至都辦不到了!我去年沒有死就是一個錯誤;那會好一些,可現在死會很愚蠢。然而,如果下一次郵件中還收不到任何東西的話,我也隻有去死了……沒有活路了,而這種境況確實妨礙我的康複……致蒙弗雷,於塔希提,1897年9月10日……沒有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人願意負擔我一年的糧食,降臨到我頭上的將會是什麼呢?除了死,我看不到任何出路。死了,一切問題也就隨之解決了……塔希提之旅,是一次瘋狂的冒險,卻慢慢地衍變成了悲哀與痛苦……致蒙弗雷,於塔希提,1897年10月,日期不詳……自從我的畫賣不出去以來,我就讓它們繼續賣不出去。那一天終會到來。那時,人們會認為我是一個神話,或者相當於報紙上編造出來的東西;他們會說:“那些畫在哪裏?”而事實上,在法國我的作品加起來甚至還不超過五十幅。
……總是關注著波斯、柬埔塞,較少關注埃及。最大的錯誤是希臘藝術,不管它多麼漂亮……致蒙弗雷,於塔希提,1897年11月,日期不詳……我認為有關我的一切談論,有可能將繼續被談論。同樣,也有可能將不再被談論。我渴望的是沉默,沉默,更多的沉默。如果允許我在平靜和遺忘中死去,或如果我必須活著,我將把更多的東西留給平靜與遺忘。我是貝爾納的學生,或是塞呂西耶的學生,又有什麼區別呢?如果我創作出了美麗的東西,沒有什麼能夠貶損它的光輝;如果我創作的是“糞便”,那我為何要去粉飾它呢,為何要去就作品的品質去向公眾扯謊呢?無論如何,靠扯謊讓社會從口袋裏掏出大把大把的錢來走近我,這是不可能的……致查爾斯·莫裏斯,於塔希提,1897年11月,日期不詳……如果我恢複了體力,我將謄寫並寄給你我後來所寫的一部分文章(自六個月以來,我就沒有畫任何東西了),這部分談的是有關藝術、宗教和現代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