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梅特·高更,於巴黎,1893年10月,日期不詳……為了布置住處和組織將於十一月四日在迪朗一呂埃爾家舉辦的展覽,我被弄垮了。另外,我還準備寫一本有關塔希提的書,它有助於人們了解我的繪畫。多少工作等著我去做啊!終於,我去塔希提島的行為是否屬瘋狂之舉,就快要見分曉了……致梅特·高更,於巴黎,1893年12月,日期不詳……我的展覽會實際上並不像人們所期望的那樣……沒關係。最重要的是我的展覽會在藝術上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從藝術上講——它甚至激起了狂怒和忌妒。新聞界對我的態度,別人還從未得到過,也就是說,合情合理而又充滿了讚美。此刻,我在許多人的眼裏是最偉大的當代畫家。
謝謝你建議我來丹麥,可我整個冬天將留在此地,處理許多重要的工作,要接待許多人。許多參觀者想觀賞我的畫。我希望他們是買主。我還打算寫一本旅行劄記,這會給我增添許多的工作。摘自《阿麗納筆記》,1893年,日期不詳這個筆記本是獻給我的女兒阿麗納(Aline)的。這些沉思是我自身的反映。她也是一個野蠻人,她會理解我的……我的思想對她有用嗎?我知道她愛她的父親,尊敬她的父親。我給她留下了可供回想的記憶。今天,我不得不接受的死亡是對我命運的一種侮辱。是我的文字,還是我自己更正確呢?誰知道呢?無論如何,阿麗納總有(感謝上帝)一顆高尚的心和頭腦,足以讓她在接觸到自然賦予我魔力的思考時不至於驚慌和潰敗。忠誠和愛是氧氣,它們能獨自支撐住生命。
為了孩子犧牲掉一切,把民族中最有活力的人物的天賦剝奪掉,難道不是一種失算嗎?你為了你的孩子犧牲掉自己,接下來,你的孩子長大成人時,也將犧牲掉他自己。如此反複,除了犧牲品,便什麼也沒有了。而這樣的愚蠢將持續相當長的時間。
……對年輕人來說,有一個模特是很好的。可他們在繪畫時,應該放棄去臨摹模特兒。
……女人想自由。那是她們的權利。但男人肯定不會站在她們的那一邊。等到一個女人的榮譽不再位於腰部的肚臍以下時,她們就自由了。或許也更健康了。
…我知道極度的貧困意味著——挨餓,受凍——和它暗示的一切。什麼也沒有,或者差不多什麼也沒有;最後你習慣了它,並以你剩下的一點點力氣去嘲弄它、擺脫它。可貧窮的最可怕之處是它妨礙你的工作,妨礙你智力的發展。在大城市,尤其在巴黎,你必須花上四分之三的時間和一半以上的精力去賺錢。另一方麵,痛苦確實造就天才。可太多的痛苦卻可以殺死天才……貴族過去常常是世襲的,一七九三年我們廢除了這種習俗。今天財富是世襲的,這不同樣是一種特權嗎?
宏大的紀念碑在當權者統治時被修建起來。同樣,我相信偉大的事情也隻有在當權者的統治下才會實現。
據說上帝手裏拿著一小塊泥土,創造了一切已知的事物。而藝術家,反過來(如果他真想生產神聖的創造性的作品的話),不可複製自然,而要利用自然的元素,去創造一種新的元素。
……拿破侖時代,我還是一個年輕人。當拿破侖看到激動的群眾像漲水的河流一樣溢了出來時,他便又想再次讓他們回到床上。他盡畢生精力想創建帝國,可帝國聯手摧毀了拿破侖。白癡們總是自己害了自己。這位偉大的暴君是對的,他曾痛苦地對聖海倫娜說:“帝國會令我遺憾。”
大眾想用一天甚至一分鍾,去理解和學會藝術家花費數年時間學來的東西。
我的政治觀點呢?我沒有什麼政治觀點,可因為要投票,我認為還是有一些的。
我是一個共和主義者,因為我相信社會還是應該和平地生活。法蘭西的大多數人是嚴格的共和主義者;所以,我是一個共和主義者,隻有極少數的人認為一個民主的政府是必需的…………在文學上,有兩個派別。
一派追求或多或少地講述那些設計得天衣無縫的故事,而另一派追求完美的語言和純粹的形式。這種爭論可能持續相當長的時間,且獲勝的機會雙方均等。隻有詩人才能恰當地要求詩歌的線條既優美又空無一物。
一個音樂家是一種獨特的存在。聲音,和諧。空無一物。他是一個特殊的世界。繪畫也應該是一個獨立的世界;它是音樂的姊妹,它依靠形式和色彩……一個塔希提少女正躺在床上,露出驚恐的臉的一部分。她在一張蓋有藍色巴羅⑦和淡黃色被單的床上休息。像電光一樣的花束點綴在紫色的背景上,在床的一旁坐著一個奇怪的人。
我完全被一種形式、一種運動所控製。我在畫它時,決不會像製作一個裸體人物時有先入為主的看法。這是一幅有點猥褻味道的裸體習作。不過,我還是希望使它成為一張純真的繪畫,使它浸透土著人的精神、特征和傳統。……一個全裸的土著少女以那麼一種別扭的姿勢躺在床上,她在幹什麼呢?是在孕育愛情嗎?這無疑是符合特征的,但這是猥褻的,我並不希望如此。是睡覺嗎?那樣會彌漫色情的活力,仍然是猥褻的。我在這裏看見的僅是恐懼,這種恐懼不存在於大洋洲。
…一個鬼魂對於一個塔希提人而言,意味著什麼呢?她既沒有看過戲,也沒有讀過小說,她想象一個死去的人,隻能想象出一個她曾看見過的人的形象。我在作品中表現出來的靈魂,隻能是一個普通的小女孩的靈魂。她的手伸著,仿佛要捕食。
三
致蒙弗雷,於阿旺橋,1894年9月20日……我確實決定要去大洋洲,並永遠地生活在那裏。我十二月份會回一趟巴黎,隻為了要賣掉我所有的作品,不在乎價格的高低。(所有的東西)如果我賣出去了,我將馬上離開——在二月份。然後,我就能夠自由而閑適地度過我的下半輩子了——不必為明天而操心,不必始終處於愚蠢之人的爭鬥之中。再見了,繪畫,除非作為一種消遣……致威廉·莫拉爾,於阿旺橋,1894年9月,日期不詳…十二月我將回來。我每天都在忙於買掉我所有的東西,或者“一攬子”全買掉,或者買掉一部分。一旦我有了那筆錢,我將再次動身去大洋洲,這一次我將和這裏的兩個朋友一起同行,一位是塞甘(Seguin)⑧,另一位是愛爾蘭人。不要為此事責備我。什麼也不能阻止我離開,這次離開是永遠地離開。歐洲人的生活,是一種多麼愚蠢的生存啊……致奧古斯特·斯特林堡,於巴黎,1895年2月5日今天我收到你的信;我將把這封信作為我目錄的序言。當我那天看到你在我的畫室裏邊彈吉他邊歌唱的時候,我就想請你寫篇序言。你那北方人的藍色的眼睛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掛在牆上的畫。我感到背叛的陣陣顫栗,這是你的文明和我的野蠻之間的一種全方位的撞擊。
文明讓你經受著折磨,野蠻於我是一種新生。
當我選擇去畫夏娃時,我是采取另一個世界的和諧與形式去看待夏娃的。這幅作品對你留下的深刻印象,可能是喚醒了你疼痛的過去。你們文明觀念中的夏娃,事實上讓你和我們大家都變成了女性的憎恨者。我畫室中的這位遠古的夏娃讓你驚懼,但有一天她會向你發出不太辛酸的微笑。
……我畫的夏娃(唯一的她)能在你的麵前合乎邏輯地裸露著身子。你們的夏娃在這種純樸狀態下行走,不可能不出醜,(或許)由於太美,會招惹上罪惡與痛苦。
為了讓你更清楚地了解我的意思,我將不再直接地比較兩位女子,而代之以毛利語與多拉尼恩納語(Turanianlanguage)的比較,一個是我的夏娃說的語言;另一種是你們的夏娃說的語言,選自一切語言,這是一種有詞尾變化的語言,即歐洲語。
在大洋洲的語言中,它們的基本成分保留了他們的粗獷、孤立和沒有任何修飾的聯接,所有的一切都有是裸露的、原始的。而在詞尾變化的語言中,正如在所有語言中一樣,它們從詞根開始,詞根本身卻消失了;日常的交往撕裂了它們的起伏和輪廓。這樣的一種語言是一幅完美的鑲嵌畫;人們會不再去留意那或多或少粗糙拚合的石塊的連接處,而隻會純粹地去讚美石塊上的一幅美麗的畫。惟有經過訓練的眼睛,才能洞悉那構造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