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書信集(一)(1 / 3)

致埃米爾·許費內克凱,於哥本哈根,1885年1月14日有時,我以為自己瘋了,在夜晚的床鋪上,我越是輾轉反側地想,越覺得自己是對的,很久以來,哲學家一直思考著在我們看來是超自然的現象,但對於我們而言,它確實又是能被感知的,“感覺”這個詞是了解這一切的關鍵,拉斐爾(Raphael)和其他一些藝術家,他們的感覺在思考之前已經係統化了,甚至在他們研究自然時也是如此,故不至於破壞感覺,於是便成了藝術家,就我看來,偉大的藝術家都是最高智慧的化身,他能獲取最纖細的知覺,因此能完成大腦最隱秘的轉化,

……盡管色彩並不處於支配地位,但它們比線條仍然更有說服力,因為它們的力量高於我們的目光,有的色調高貴,有的色調普通,和諧的色調令人鎮靜而寬慰,而有一些色調由於用色的大膽而令人激動……請看看塞尚(Cezanne)吧,那種令人困惑的,那種東方式的、固有的神秘天性[他的臉像一張來自黎凡特(Levant)的古代人的臉];他偏愛形式的奧秘,有著躺下就能做夢的那種人的沉著和靜穆,他的色彩帶有一種東方式的凝重;就像一個米迪(Midi)人,整天站在山頂上閱讀維吉爾(Virgile),並仰望著天空,這使他的地平線也升高了,他的藍色非常強烈,他的紅色令人驚訝地振顫著……他油畫中的文學是意味深長的,像一篇雙重的寓言;他的背景勾畫得就像真實的一樣,簡言之,當你看見一幅塞尚的畫作時,你會驚呼:“太新奇了!”

……此時,我比以往更為藝術所折磨,盡管我不得不為錢操心,想謀點事做,可沒有什麼能阻止我對藝術的熱誠,你說如果我願意,可以加入你的“獨立者協會”;要不要我告訴你,將會出現什麼樣的情形?比如說,今天有一百個你,那麼明天就有兩百個,這些藝術商人中的三分之二是陰謀家;你看到,不久前熱爾韋(Gervex)和其他一些人多麼顯赫一時,我們這些夢想者、疑惑者,能說些什麼呢?今年新聞媒體把你捧上天,說不定下一年這些造假畫者(因為到處都是拉斐爾)便往你身上潑髒水,而他們自己則撇得一幹二淨,

自由而瘋狂地工作吧;你會取得進步的,人們遲早會認識你的價值——如果你確有價值的話,最重要的是,不要隻顧在畫布上花工夫;(相反,脫離畫布)一種宏大的感覺會立刻回到你身上,在這方麵去浮想聯翩,並尋找你能表達的最為簡單的形式,

等邊三角形是三角形中最穩固、最完美的形狀,一個拉長了的三角形是最典雅的,在抽象的真理中,不存在邊界,在我的感覺裏,往右邊的線意味著向前,往左邊的線意味著後退,右手是攻擊性的,左手則是防禦性的,一個長長的脖子顯得很優美,而垂在肩上的頭則具有沉思的意味,一隻鴨子的眼睛向著天空,表明在傾聽,我知道,我是在告訴你一連串的傻話,你的朋友庫爾圖瓦(Courtois)比較理智,可他的畫極其拙劣,為什麼垂柳的樹枝表示哭泣呢?是因為下垂的線條表示哀傷嗎?柏樹為何顯得悲戚,是因為它種植在墳場上的緣故嗎?不,是因為色彩顯示出了悲哀……致許費內克凱,於哥本哈根,1885年5月24日……我對你去迪朗-呂埃爾(Durand-Ruel)處的想法感到好笑,這個家夥處在動蕩不定的困難之中,他為畢沙羅(Pissarro)和其他一些人所作的那一點點事,並非出於友誼,而是為了他那接近百萬元的投資,他怕印象派畫家們不管什麼價格都願意拋售而使畫貶值,請記住,這位神聖的偽善者壓根兒就不會關心我會不會破產,

……這裏,我受困於幾位新教迷信者的攻擊,他們知道我不信神,巴不得看見我被打倒,與天主教教士相比,這些耶穌會成員更加怯懦,最先,是莫爾克(Moltke)伯爵夫人,她支付過我兒子埃米爾的寄宿費,由於宗教的原因突然宣布取消了……你知道,我是無話可說的,許多法語課也因此取消了……我開始對這些感到厭煩,想放棄一切去巴黎,找工作,自己養活自己——即使去布伊洛(Bouillot)畫室當雕塑家的助手,我也是自由的,談什麼責任!雖然可以讓別人也來試試,但我可以負責到底,可在缺乏物質條件的情況下,我隻能放棄,當你貧窮的時候,沒什麼人會來尊重你的!因此,我該再一次謝謝你給我的好處,

如果你見到吉約曼(Guillaumin),請告訴他,此刻他的信讓我感到很愉快;當我收到從法國寄來的信件時,我總是稍感寬慰,六個月來,我沒有跟人講過話,陷入了最深的孤獨,當然,家裏人認為我是一個怪物,因為我並沒有賺到錢,眼下,隻有成功的人,才有人敬重他,

請寄給我一張德拉克洛瓦(Delacroix)的《唐璜之舟》的照片——如果這張照片不是太貴的話,我必須承認,此刻是我把自己封閉在藝術世界裏的、唯一而又最好的時刻,你察覺到這個人野獸般的氣質到了什麼樣的程度嗎?這就是他把野獸畫得如此之好的原因,德拉克洛瓦的繪畫總是讓我記起強悍而又敏捷的老虎,當你觀望著這種超級動物時,永遠不知道它的肌肉附著於何處,它那扭曲的爪子呈現為不可想象的,但卻又是真實的形象,同樣地,德拉克洛瓦也畫手臂和肩膀,可它們總是以最荒誕的方式翻轉,完全不合情理,可它們表達了情感的真實,

這些有皺褶的袍子像蛇一樣地蜷曲起來,它的效果類似於老虎的斑紋,無論如何,無論你怎麼想,在他的《唐璜之舟》裏,那小船是威猛的怪獸的呼吸,我真的想讓我的眼睛享受一下這場景,所有這些饑餓的人群,正處於險惡的大海之中,

……在饑餓之後,一切都消失了,除了畫,什麼也沒有,也不屬於錯視畫派,小船是玩具式的,任何海港也不會建造它,沒有水手,德拉克洛瓦先生僅是一位了不起的詩人,他完全有理由不去模仿嚴謹的考古學家熱羅姆(Jerome)的精確,

真沒想到沃爾夫(Wolff)①在《費加羅》報上寫道:德拉克洛瓦沒有一幅作品是傑作,總是不完整的,現在,德拉克洛瓦已經去世了,他極富繪畫的天賦,可他的畫也並非十全十美,再來看看巴斯蒂安-勒帕熱(Bastien-Lepage)②,他是一位認真盡責的人,在他的畫室中,深刻地研究著大自然,但他不相信沃爾夫先生的話,他認為德拉克洛瓦不僅具有探究形式的天賦,同時還是一位創新者……致梅特·高更,於巴黎,1885年5月24日你問我今年冬天打算幹點什麼?我沒有想好,這要看我手頭有沒有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我沒有錢;沒有房子;沒有家具;沒有工作,隻有布伊洛的一份雇用協議,在這種情形下,我會在那兒租用一間最小的工作室,並睡在那裏,至於吃的方麵,我會買一些便宜點的食物,如果我能賣出去幾幅畫,明年夏天我將搬進布列塔尼地區的一所多少有些偏僻的路邊旅館裏,節約開銷,繼續做我的繪畫,花錢最少的地方,還是布列塔尼,一旦度過這段糟糕的時期,如果經濟好轉,我的天賦就會激發出來,也會賺到一點錢,那時,我會考慮在一個條件較好的地方住下來……致梅特·高更,於巴黎1885年12月29日在聖誕節的氣氛下,我的作品被人拒絕不足為奇,對此我也沒有感到不安,可如果你不試著去展覽,你又如何去表現你自己呢?你應該去留意其中的敵意,這就行了,而不是去隱瞞它,如果你讓新聞界如此報道,事情便公開了,也許有一天人們會明白哪一方是對的,

三月間,我與一些天才的新印象派畫家在一起,我們將舉行一次非常全麵的展覽,幾年來,所有的學校和展廳一直在關注他們,這次展覽有望家喻戶曉;或許它會是我們成功的起點,讓我們拭目以待吧,更為重要的是,這裏的油畫交易死氣沉沉,不可能賣出去任何作品,尤其是那種比較官方的……出現了一種有利於我們的跡象,可那是以後的事情……致梅特·高更,於巴黎,1886年,大約為4月25日……母親的探視是必要的;有時它讓一個男人越過了社會為他劃定的那條界限,當我們的兒子由於患天花而病倒時,我的口袋裏隻有二十生丁,三天來我們一直在吃幹麵包,還賒了賬,

我急瘋了,曾請求一家火車站海報張貼公司雇用我為海報張貼員,我那中產階級的衣著讓經理發笑,可我非常嚴肅地告訴他,我家裏有個孩子病了,我想要一份工作,於是,我每天出門張貼海報,一天賺五法郎;而與此同時,克洛維斯(Clovis)正躺在床上,發著高燒,而我要到晚上才能回家去照顧他,

……你那丹麥女人的自豪感,會因一位海報張貼員丈夫而受傷害吧,我能說的也就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是天才,不要擔心孩子的病情;他會慢慢好轉的,我不會考慮把他送還到你身邊;相反,當我張貼海報賺到更多錢的時候,我打算把其他的孩子也接過來,你知道,這是我的權利,

你請求我回複你時,態度放緩和些,像你采取的那樣,於是,我帶著巨大的平靜,盯著你寫給我的所有信件,你在信中既冷漠,又理智,談起我曾經愛過你,可現在你僅僅是一位母親而不是妻子,等等;這給我帶來了非常愉快的回憶,可也讓我處於非常不利的境地,讓我對未來沒有了哪怕是一丁點的幻想,因此,如果有一天,我的情況一旦好轉,我找到一位女人,對於我而言不僅僅是孩子的母親,而是妻子時,你也不必為此驚訝,

我知道,你認為我沒有了任何魅力,這促使我向你證明,情況恰好相反……同時,把頭昂起來,正如你此刻這樣,帶著你的責任感去麵對這世界,你心裏很清楚;畢竟,隻有一種罪,而那種罪便是通奸,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道德的,你被逐出了你的家門,這樣說是不公正的;我從我的家裏奔逃出來,則情有可原,在這種家裏,我可以去貼廣告,每一個人有不同的羞恥心罷了……致梅特·高更,於巴黎,1886年5月,日期不詳我們的展覽會把印象派的所有問題又一次公之於眾,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讚許,我也深受畫家們的賞識,版畫家布拉克蒙(Bracquemond)先生用二百五十法郎熱情地買下了我的一幅作品,並介紹我認識了一位陶瓷技師,這位技師計劃製作一批手繪的藝術瓷罐,他對我的雕刻甚為欣賞,想請我今年冬天去為他做一些作品,無論我做什麼樣的東西,隻要賣得出,去,我都可以和他對半分成,或許,這會是未來的一大筆財源,

……有人給我在大洋洲提供了一個農場工人的位置,可這意味著我要放棄未來的希望,當我想到這一點時,我就不甘心去這樣做,因為我感到隻要有耐心和一點點資助,藝術還是可以為我帶來美好的未來……致梅特·高更,於巴黎,1886年6月,日期不詳……我剛從許費內克凱家裏回來,他仍是我很好的朋友,值得我去幫助他,很不幸,他被妻子弄得越來越惱火,而他的妻子,正慢慢變成一位潑婦,明顯不適合繼續做他生活上的伴侶,婚姻變得多麼奇怪啊:要麼導致毀滅,要麼導致自殺,可牛奶罐③隻是真實的一種軟綿綿的模仿……致梅特·高更,於阿旺橋,1886年6月底我終於弄到去布列塔尼的盤纏了,而且,我住在那兒還可以賒賬……我的畫引起了廣泛的討論,但我可以肯定地說,美國人相當喜歡我的畫,它是未來的一些希望,確實,我畫了許多速寫,恐怕你也難以辨認出我的畫了……你想像我們會很孤單,其實一點也不,這裏的冬天和夏天,都有許多畫家……以後,我的畫作隻要有小量的、穩定的銷售,我將會長年地住在那兒……我將在沃吉拉爾(Vaugirard)教堂附近擁有一小間畫室,並製作奧貝(Aube)從前雕的那種陶瓷罐,布拉克蒙由於欣賞我的藝術才能,對我很友善,並給了我這份工作,還告訴我這事將來會賺到錢的,

但願我不僅擁有繪畫的天賦,也擁有雕刻的天賦,我打算兩者兼顧,

致梅特·高更,於阿旺橋,1886年7月,日期不詳……我在此很用功,也很成功,我被尊崇為阿旺橋最好的畫家;可那也是真的,我賺的錢並不比以往多,但這或許鋪好了一條通往未來之路,至少,我獲得了令人尊敬的榮譽,這裏的每一個人,包括美國人、英國人和法國人,都向我討教,我愚蠢地向他們奉獻,他們也習慣了我的奉獻,而不想對我有任何合理的回報了,

這裏的生活沒有讓我長胖;我現在的體重甚至比你還輕,我變得像一條鯡魚那樣幹癟,可我顯得更年輕了,我越是忙,我的精力恢複得越快,可這並不讓我感到鼓舞,我在這裏全靠賒賬度日,不知道以後將走向何方,錢的問題讓我傷透了心,我真的希望能看到出頭之日,

總之,一個人必須學會逆來順受,等待或許有那麼一天,甚至到那時我的作品對於每一個人都顯得那麼平淡無奇,而仍然有熱心腸的人願意把我從水溝裏撈起……致梅特·高更,於巴黎,1886年12月26日你可以去問一問許費內克凱,其他的畫家們對我的畫感覺怎麼樣,可能什麼也問不出,人們總會回避一個一無所有的人,

我正在做陶罐,許費內克凱說它們是傑作,其他一些陶藝師也這麼說,可能這些東西太藝術化了,所以賣不動,可是,他說再過一陣子,在工業藝術展覽會上,這些作品會取得瘋狂的成功,但願魔鬼能響應他說的話,而與此同時,我所有四季的衣服都進了當鋪,我甚至不想有人來訪……致梅特·高更,於巴黎,1887年4月初,日期不詳作為一名藝術家,我的聲譽每一天都在升高,可有時我一連三天餓著肚子,在外麵遊蕩,這不僅毀壞了我的身體,也消耗了我的精力,我想恢複精力後,前往巴拿馬,像一個野蠻人一樣在那裏生活,我知道太平洋中的一個小島叫塔布茄(Taboga),它是巴拿馬航道的出海口,島上差不多沒有人住,是一塊自由而又肥沃的地方,我將帶上顏料和畫筆,遠遠地離開人群去尋找新的力量,

我仍然不得不去麵對那種無家可歸的煩惱,可我再也不想去過那種令我討厭的、乞丐似的生活,你無須擔心我的身體,因為那裏的空氣非常有益於健康,至於吃的方麵,那裏有的是免費的魚和水果……致梅特·高更,於巴拿馬,1887年5月初,日期不詳……我有許多事情要告訴你,但所有的這一切在我的腦子裏亂成了一團,我們所作的這次旅行糊塗透頂,正如人們所說,我們尚處在逆境中,讓那些傳遞錯誤信息的人見鬼去吧,船隻中途停靠在瓜德羅普島(Guadeloupe)和馬提尼克島(Martinique),這是一片令人驚異的島嶼,畫家們有足夠多的素材可以入畫,生活又很便宜、方便,島上的居民也和藹可親,那是我們本該要去的地方,隻須花費一半的旅費,也不會浪費任何的時間,不幸的是,我們來到了巴拿馬……自從運河開通以來,白癡似的哥倫比亞人,除非每平方米付六法郎,否則不會出讓他們的土地,因而土地全都荒蕪了,長滿了雜草;即使是這樣,卻不允許搭建茅屋,也不準采摘果子;如果你想試著去幹,他們會撲向你,把你當竊賊看待,我曾經去那發臭的堆滿碎玻璃和糞便的角落裏小便,他們讓兩名憲兵跟著我,半小時橫穿整個巴拿馬,最後他們還讓我支付了整整一比索的錢,沒有辦法掙脫,我打算讓兩位憲兵嚐嚐我拳頭的滋味,可那裏的法律是草率的:他們跟在離你五步的地方,如果你膽敢動一動,他們就會向你的腦袋開槍,

錯誤已經釀成,得設法改正它,明天我就去巴拿馬地峽,用鶴嘴鋤挖鑿運河,每月可賺到一百五十比索,一旦我積攢了一百五十比索,合六百法郎(夠我花兩個月的),我將動身去馬提尼克島,

……我不是要向你抱怨這份工作,在這裏,我早上五點半開工,一直要幹到晚上六點,上麵是熱辣辣的赤道上的烈日,每天都會下雨,而到了晚上,還會有蚊蟲叮咬,

至於死亡率,沒有歐洲人說的那麼可怕;黑人們在惡劣的工作條件下死亡率為四分之三,可其他人的死亡率通常隻為黑人們的一半,

馬提尼克島的生活會很美好,如果在法國賣出八百法郎的作品,那麼我們一家人會在那裏過得極其幸福,我甚至相信你能去教課,那裏的人友善而又樂觀……致梅特·高更,於馬提尼克島的聖皮埃爾,1887年6月20日……這次我從馬提尼克島向你寫信,我原本打算要過很長一段時間後才能到此,現在我碰上了壞運氣,無法做我想做的事情,我在公司剛幹了兩個星期,就趕上從巴黎來的命令,指示許多工程暫緩進行,當天就有九十名工人被解雇了,並將繼續裁員,我自然也在名單之列,因為我是一名新手,我收拾好行李,便來到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