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諾阿諾阿(三)(3 / 3)

國王在這條神聖的小船上,站得筆直,向民眾致意。

民眾見到國王時,終於打破了長時間的沉默,四下裏響起莊嚴的呼喊聲:“國王萬歲!”

當第一次歡樂的呼喊聲平息時,國王被扶上了神床,也就是剛才放神像的地方。他們從原路返回神廟,遊行的隊伍大致保持來時的秩序。

祭司們再次抬著神像,主祭司抬著國王。他們再次走在隊伍的前麵,伴著吵鬧的音樂和舞蹈。

人群跟在後麵,但內心充滿了喜悅,他們不停地高喊著:“國王萬歲!”

神像被莊嚴地放回到祭壇上。

宗教的儀式就這樣結束了。接下來是民眾的慶祝活動。

正如他在神廟裏與神溝通、在海裏與自然溝通一樣,國王此時必須與他的民眾溝通。國王坐在墊子上,接受民眾最高的歡呼。

這是野蠻人狂熱地表達敬意的方式。

人群中的每一個人都把愛獻給一個人,而這個人正是國王。甚至,有時場麵會誇張到令人恐怖的地步,就像一個人與一大群瘋子在交談。明天,他將是至高無上的主人了,可任意地處置這些民眾的命運,可掌握他們的未來。民眾隻有在現在這個時候,才能接近他們的國王。

男人和女人完全赤裸著,圍繞在國王的身邊,跳起挑逗的舞蹈。他們努力用自己的身體去觸碰國王的身體,因而不可避免地會產生身體的接觸和親近。於是,民眾變得更加的瘋狂。平和的島嶼隨著令人驚駭的喊叫而激蕩起來。夜幕降臨,人群仍沉浸在狂喜般的瘋狂之中。

突然,神聖的喇叭聲和鼓點聲再度響起。

向國王表示敬意的儀式和慶祝活動宣告結束;有人吹響了撤退的號令。即使最瘋狂的人也必須遵守,一切複歸於平靜。整個島嶼陷入一種突如其來的、絕對的安靜之中。

國王站了起來,由隨從簇擁著,在莊嚴肅穆的氣氛中返回宮殿。

近兩星期以來,突然出現了一群群的蒼蠅,它們多得到了令人難以忍受的程度,而在其他的日子裏這是很罕見的。

可毛利人高興極了。鰹魚和金槍魚正浮出水麵。蒼蠅的大量出現,宣告捕魚季節的到來,這是勞動的季節。我們可不要忘了,在塔希提,勞動是令人愉快的事情。

每一個人都在檢查釣魚線和釣鉤是否結實。婦女和兒童則忙著拖拉船網,或將椰子樹長長的葉子拖到海邊,並將布滿海底的珊瑚搬到陸地與暗礁之間。通過這種辦法,就可以抓住一些可用來充當金槍魚魚餌的小魚。

經過不下三周的準備工作後,兩條大獨木舟綁在一起,駛向大海。船首有一根很長的木杆,能通過係在船尾上的兩根繩子迅速地將其拉起。木杆上帶著魚鉤和魚餌。隻要魚兒一上鉤,就能把它從水裏拖上船,並貯藏在魚艙裏。

我們在一個美麗的早晨啟航——我們自然加入了歡樂的隊伍中——很快就進入了暗礁區。我們在廣闊的海洋裏行駛了很長一段航程。我還看見一隻海龜把頭伸出了水麵,看我們從它附近經過。

漁民們興高采烈,使勁地劃著槳。

我們來到了一個被稱為“金槍魚洞”的地方,這裏的海很深,與馬拉岩窟完全不同。

據說,金槍魚在夜間會跑到鯊魚到不了的深海處睡覺。

一大群海鳥盤旋在金槍魚洞的上方,警覺地監視著金槍魚的動靜。當金槍魚一露麵,這些鳥就會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俯衝下去,再飛起時,鳥喙上叼著一片生肉。

就這樣,不論是在海水裏還是在空氣中,或是在我們的獨木舟上,無處不在醞釀著殺戮,或正在殺戮。

我問我的同伴,何不在“金槍魚洞”的深處垂下一根長釣線,他們說不能那樣做,因為那是一塊神聖的地方。

“大海之神住在那裏。”

我猜想這種說法的背後有一個傳說,於是沒費多大勁,就成功地讓他們把傳說講給我聽了。

路亞·哈圖,也可以說塔希提的海神諾帕特納(Neptune),就沉睡在海底深處。

有一次,一個魯莽的毛利人在那裏釣魚,他的魚鉤勾住了海神的頭發,把海神驚醒了。

海神生氣地浮上海麵,查看究竟是誰這麼魯莽,敢於打擾他的睡眠。當他看到驚擾他的是一個凡人時,他決定整個人類都必須毀滅,來補償這個人對他的冒犯。

可是,有些莫名其妙,那個闖下大禍的人竟然逃脫了懲罰。

海神命令他全家人去透·瑪拉瑪(Toa Marama),有人說那是一座島或一座山,而有人說那是條獨木舟或“方舟”。

當漁夫和他的家人到達那個指定地點時,海水開始上漲。慢慢地,吞沒了最高的山峰,淹死了所有的生靈,隻有逃到透·瑪拉瑪的人才得以幸免。

後來,他們在島嶼上繁衍後代,逐漸遍布了各島。

我們駛過了“金槍魚洞”,獨木舟上的頭領指派一個人把木杆伸向海水中,並投下了魚鉤。

我們等了好長一會兒,可沒有魚來上鉤。

現在,輪到另外的劃槳者下鉤。這次有一條巨大的金槍魚咬餌了,使木杆都彎曲了。四隻強壯的手拉著船尾的繩子,把木杆拽出了水麵,金槍魚橫在海麵上了。可與此同時,一條巨大的鯊魚掠過海浪,它那可怕的牙齒在金槍魚的身上咬了幾下,魚鉤上就隻剩下金槍魚頭了。

頭領發出了一個信號,我投下了魚鉤。

過了一會兒,我們就抓住了一條大金槍魚。我不期然地聽見,有人在竊笑和低語,但我並沒有介意。在魚的頭部重擊幾下後,魚在船底胡亂地抖動,作著最後的垂死掙紮。它全身的鱗片,轉變成無數麵閃閃爍爍的小鏡子,反射出千萬道耀眼的光波。

我第二次投下魚鉤時,又很幸運。

毫無疑問,法國人是會帶來好運的。我的同伴高興地為我慶賀,並堅持說我是一個幸運兒,而我也為自己感到自豪,沒有拒絕他的讚美。

然而,在一致的讚美聲中,我又察覺到和第一次一樣,有人在竊笑和低語,真讓人不解。

捕魚一直持續到晚上。

用來作魚餌的小魚用完了,夕陽把地平線染得一片通紅。我們的獨木舟上,已滿載著十條肥美的金槍魚,正準備返航。

當大家井井有條地忙著各自的事情時,我趁機問了旁邊的一個小夥子,剛才我兩次捕上魚來,為什麼有人大笑,有人竊竊私語。他不肯回答我。可我堅持要他告訴我,因為我非常清楚毛利人城府不深,隻要別人堅持問下去,他們很快就會讓步。

終於,他向我道出了實情。如果魚是被釣鉤勾住了下頜——我的兩條金槍魚都是這樣捕到的——這意味著留在家裏的女人會趁男人不在的時候,幹出越軌的事情來。

我將信將疑地笑了笑。

在熱帶,夜降臨得太快了。我們必須在天黑之前趕回去。二十二隻槳起落有致地劃過水麵,為了給自己鼓勁,槳手們一邊搖槳一邊配以有節奏的呼喊。我們的獨木舟拋下一道閃著磷光的壟溝。

我感覺到自己在瘋狂地飛奔。憤怒的海神在後麵追趕著我們。四周都是驚慌而又好奇的魚兒蹦跳著,像變幻莫測的、奇異的雜耍演員。

兩小時之後,我們接近最外層的暗礁。

海浪瘋狂地擊打著。由於洶湧的海浪,要通過那兒是危險的。想使獨木舟順利地穿過激流也絕非易事。可當地人的技術相當純熟。我依照他們極其完美的動作去做,真有點興致勃勃,一點也不感到害怕。

我們前方的陸地,被移動的火光所照亮,那是由幹的椰樹枝做成的巨大的火把。那是一幅壯麗的圖景。漁民的家人,在亮著火把的水邊沙地上等著我們。有的是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有的沿著海岸舞動手中的火把;孩子們東蹦西跳,遠遠地就能聽到他們的尖聲大叫。

大家齊心協力,一起將獨木舟推上了沙灘。

然後,他們開始瓜分捕獲的魚。

所有的魚被堆放在地麵上,頭領按照人數將魚分成了許多的等份,凡是參與了捕捉金槍魚或捕捉小魚當誘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可以分到一份。

一共有三十七份。

當我換完衣服,由於夜裏風涼又添了件衣服時,我妻子連忙拿起手斧,劈了些木材,生起火來。

我們分到了兩份魚,蒂呼拉將其中的一份煮了,而將她自己的那一份存了起來。

然後,她問我這一天捕魚都發生了些什麼事,而我很樂意滿足她的好奇心。她帶著孩子似的滿足的表情,對我所講的一切都感到開心。我望著她,不想讓她懷疑到那占據我心頭的秘密想法。在我的內心深處,雖然沒有什麼明顯的理由,可還是升起了一股不安的疑慮,它使我的心緒再也不能平靜。我很想向蒂呼拉問個明白……可又一想,問了也是白問。“有什麼好處呢?”我自問自答,“誰知道呢?”

上床的時候了,當我們並排躺下時,我突然問:“你有辨別力嗎?”

“有啊。”

“那你今天的情人,你中意他嗎?”

“我沒有情人。”

“你扯謊,魚兒都告訴我了。”

蒂呼拉爬起來,直瞪瞪地望著我。她的臉籠罩著一種非常特別的表情,混合著神秘、雄偉和奇怪的莊嚴。這些都是我從來不希望見到的,也從未在她那天真快樂而仍然充滿了孩子氣的臉上出現過。

我們的小茅屋裏,氣氛陡然變了。我感到某種莊嚴的事物橫在我們倆中間。我不由自主地受到信仰的影響,我在等待上天的啟示。我並不懷疑啟示會不會來,但懷疑主義的毫無結果的空虛仍然在我的身上發生著影響。因而,盡管信仰正變得越來越堅定,但我還是把它歸根於某種迷信或其他的東西。

蒂呼拉輕輕地走到門邊,確信門已關嚴,然後返回到房子的中央,大聲地祈禱:救救我!救救我!

現在是黑夜,是神的黑夜!

上帝啊,好好地看顧我吧!

請看顧我吧,啊,我的主!

保佑我免受充滿魅力而又邪惡的誘惑吧。

保佑我免受突如其來的死亡,從那播撒邪惡和詛咒的人手中救救我吧:守護我免受與人爭奪土地時的爭吵,好讓和平駐留在我們的身邊!

啊,我的神,保護我免受狂怒的士兵的蹂躪!

保護我免受誤入歧途之人對我的恐嚇,那以我的顫抖為樂之人的危害,替我擋住他,他的頭發總因憤怒而倒豎!

願最後我和我的靈魂獲得拯救,啊,我的上帝!

那天晚上,我與蒂呼拉一起虔誠地祈禱。

做完禱告後,她就走近我,滿眼是淚地對我說:“你一定要打我,打很多很多次。”

在這張帶有深奧表情的臉上,在這生動而又如雕塑般完美的身軀中,我仿佛看到了被她召喚而來的神靈。

如果我抬起手,打了這大自然的傑作的話,就讓我的手永受詛咒吧!

蒂呼拉光著身子,眼裏靜靜地含著淚水。她似乎穿著一件橘黃色的披風,穿著比丘(Bhixu)的橘黃色長袍。

她反複地說:“你一定要打我,打我很多很多次;否則你會生很久的氣,你會得病的。”

我吻了她。

此刻,我毫無猜忌地愛著她,並用與欽佩一樣多的愛去愛她,我喃喃地對自己說著佛祖的話:“你必須以仁慈去克服憤怒,以友善去克服邪惡,以真理去克服謊言。”

那個夜晚是神聖的,比任何其他的夜晚更神聖——新的一天升起來,輻射出萬丈的光芒。

天一亮,她母親帶來了一些新鮮的椰子。

她瞥了一眼蒂呼拉,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她強作歡笑地對我說:“你昨天去打魚,一切都好吧?”

我回答:“我希望能很快再去一次。”

我不得不返回法國了。一些迫切的家務事,需要我回家去處理。

再見了,這片友好的國土,這片自由和美麗的樂園。

我準備離開,我比來時年長了兩歲,卻年輕了二十年;我比來時更像個野蠻人,可也更聰明了。

是的,的確,野蠻人教給了我這個來自古老文明的人許多東西;這些無知的人教給了我關於生活和幸福的許多藝術。

最重要的是,他們讓我更好地了解了我自己;他們教給了我最深刻的真理。

這就是你的秘密嗎,神秘的世界?啊,聚集著所有光芒的、神秘的世界,你在我心中燃起一束光,而我也慢慢地領略了你那古典之美,那大自然古老而又常新的青春。我漸漸地理解並愛上了你那人類的靈魂——一朵不再盛開的花,再也沒有人會聞到它的芬芳。

當我離開碼頭,登船而去時,我最後一次回望著蒂呼拉。

她已哭了好幾個晚上了。此刻,她早已精疲力竭,哀傷而又鎮定地坐在一塊石頭上,雙腿下垂,她那結實而柔軟的大腳,觸碰著下麵的海水。

她一清早別在耳後的花朵已經蔫了,落在她的膝上。

到處都走動著像她一樣的人,疲憊、安靜、陰鬱,無神地張望著輪船冒出的濃煙,而輪船正將我們——萍水相逢的戀人——載走,永遠不會再回來。

船遠遠地離開,從望遠鏡中仿佛仍可以讀出,她們的唇上誦念著古老的毛利情詩:輕輕的南風和東風啊你們溫柔地在我的頭頂上嬉戲,又匆匆趕往鄰近的島嶼。你們在心愛的樹陰下將會找到,那個棄我而去的人。請告訴他,你們曾看見我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