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壯著膽子回答:“法國人從不害怕!”
蒂呼拉既不表示同情,也不表示欽佩。但我注意到,當我走到她的前頭,摘下一枝芬芳的荔枝花戴在她濃密的頭發上時,她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一下我。
一路上風景如畫,海洋也極其壯觀。在我們的麵前,聳立著莫雷亞島莊嚴而又宏偉的山巒。
活著多好啊!在兩個小時的冷水浴之後,我們的胃口大開,而那精心準備的乳豬肉已擺上了飯桌,正等著我們去享用。
在馬太亞舉行了一場大型的婚禮——一場真正的婚禮,有宗教的儀式和合法的手續,那種由教士們強加給轉而皈依西方宗教的塔希提人的婚禮。
我應邀參加了這個婚禮,蒂呼拉陪我一同前往。
在塔希提,宴席是典禮中最重要的部分,我想其他地方也是如此。至少,在這些宴席上,會展示當地飲食文化中最為奢華的一麵。有少量用熱石頭烤製的乳豬肉,有多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魚、香蕉、番石榴和芋頭等。
賓客們坐的桌子放在臨時搭建起來的棚子下麵,棚子用樹葉和花朵裝飾得非常雅致。
新娘、新郎的所有親戚和朋友都出席了婚禮。
年輕的新娘,是當地的女校長,有一半白人的血統,她挑選的新郎是純種的毛利人,普那烏亞(Punaauia)酋長的兒子。她曾在帕比提的一所宗教學校裏念書,那裏的主教喜歡這位女孩子,便定下了這門親事,雖然其他人都覺得有些倉促。在那兒,主教的旨意就是上帝的旨意……隨後,便開始致辭。有許多人發了言。他們依據常規的程序和方法,在口才上還奇怪地較著勁。
致辭之後,還有一個重要的議題。這兩家人中的哪一家來給這對新婚夫妻重新起名字呢?這是當地的風俗,可追溯到遠古時期,他們認為重新起名字的權利,是一種很寶貴的,誰都想得到,而又有許多爭議的特權。因為這種特權之爭而大打出手的情況,也並不少見。
可是,在這次婚禮上,情況完全不同。一切都在快樂而平靜的氣氛中進行。說實在的,滿坐的賓客都帶著幾分醉意。我可憐的妻子(在我沒注意的時候),哎,她喝得爛醉。最後,我很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她帶回了家………在宴席的中央,端坐著威嚴的普那烏亞酋長之妻。她身穿闊氣而又怪異的橘色天鵝絨禮服,不太協調,活像鄉村集市上大出風頭的女人。但她的種族所具有的不可磨滅的優雅和身份的高貴,給她豔俗的外表增添了某種神聖的光環。對我來說,有這樣一個純種而又莊嚴的女人出現在塔希提人的慶祝宴會上,除了增添食物的滋味,也讓花朵更加芬芳,並使其他的一切變得宏大起來。
在她身邊,坐著一位百歲的老奶奶,她那老態龍鍾的樣子非常可怕,尤其是那兩排保護得很好的食人族牙齒。她對身邊發生的事情漠不關心。她一動不動,僵直地坐著,幾乎就像一具幹癟的木乃伊。在她的臉頰上,紋上了一個黑糊糊的印記,隱約可以分辨出是個拉丁字母。在我看來,這個印記向我道出了她的曆史。這個印記怎麼也不像他們民族的形式,肯定是歐洲人文上去的。
我詢問了一下。
他們告訴我,以前的傳教士熱衷於清除肉體的罪惡,以某種代表醜行的印記來標示“某種女人”,他們把這種印記稱為“地獄的印記”。這讓她們蒙上終生的羞辱,不僅因為她們所犯的罪,還因為她們臉上那“以示區別的印記”所帶來的嘲諷和辱罵。
這天,我比以往更加了解了毛利人不信任歐洲人的原因。不管大洋洲靈魂多麼寬宏和熱情,這種不信任仍然存在,甚至一直延續到今天。
這老婦人由牧師刺上印記,這年輕的女人由牧師主持婚禮,這之間流過了多少的歲月啊!這印記無法抹去,它見證了曾經遭受這種苦痛的種族的失敗,也見證了曾經施加這種苦痛的種族的怯懦。
五個月之後,新娘生下了一位足月的嬰兒,盛怒的親戚們要求他們離婚。新郎拒絕了。
“既然我們彼此相愛,又何必計較呢?我們不是有收養別人孩子的習俗嗎?我收養了這個孩子。”
可是,當初主教為什麼如此急切地催促舉行婚禮呢?有一些流言不斷地傳開。好嚼舌根的人推測說……即使在塔希提,也有好嚼舌根的人。
晚上,我們常常躺在床上長談,有時還談得十分嚴肅。
此時,我已經理解了蒂呼拉。她身上棲居著古老的祖先,他們有時沉睡,有時做夢。我透過她努力去了解、去思考,並再次發現他們民族遠古的痕跡,那遠古的一切確實在社會上消失了,可仍然保持在人們模糊的記憶裏。
我向她打聽,她也回答了我提出的不少問題。
或許男人更加直接地受到被歐洲人所征服的影響,或更容易被歐洲文明所欺騙,已經忘記了古老的神靈,但在女人們的記憶裏,她們為神靈保留了一塊避難之地。在我的影響下,蒂呼拉出現了激動人心的一幕:古老種族的神靈們漸漸複蘇在她的記憶裏,擺脫了人為的麵紗,傳教士們曾經想通過這層麵紗把神靈從人們的心頭抹去。總的說來,傳教士們的工作相當膚淺,收效不大。他們的努力,特別是在婦女們之間,遠遠沒有達到他們的預期。他們的教誨,就像剝落的清漆翻卷出一層脆弱的塗層,隻要帶點技巧地輕輕一碰,就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蒂呼拉定期去教堂,並口頭皈依官方的宗教。可她能背誦出所有毛利眾神的名字,這真不簡單。她知道他們的曆史,她告訴我眾神是如何創造這個世界的,他們又如何統治它,以及他們希望獲得怎樣的榮耀。她對基督教義卻很陌生,或者說她根本就不在意。例如,她並不為做了情婦而懺悔,盡管大家稱之為“破鞋”。
我並不能確切地知道,在她的信仰中,她是如何把毛利神靈與耶穌基督聯係起來的。我想她兩個都崇敬吧。
有時候碰到了機會,她就向我完整地傳授塔希提神學。反過來,我則根據歐洲人的知識,試著向她解釋一些自然現象。
她對天上的星星非常感興趣。她問我早晨的星星、太白星和其他的星星,在法語中怎麼叫。她很難理解為什麼是地球圍繞著太陽旋轉……她用她們的語言為我講述那些星星的名字。我一邊聽她講解,一邊根據星星的光芒去辨認。那些星星本身就是神靈的化身,它們是毛利人神聖的主人,統領著天空、火焰、島嶼和海水。
回溯毛利人的曆史,才知道塔希提的居民們一直有著淵博的天文學知識。恕我多言,過去統治島嶼的秘密宗教和軍事組織的成員們阿裏奧思(Areois)定期舉行各種宴會,他們就是依據星星的運行來決定日期的。甚至,就連月光的性質,毛利人似乎也有所了解。他們認為月亮是和地球大致相同的星球,像地球一樣,月球上也住有人,且物產也非常豐富。
他們以自己的方式來估算地球到月球的距離:一隻白色的鴿子,把一顆奧拉樹(ora)的種子從月球銜到地球。它花費了兩個月亮時間(twomoon)飛到月球,再花費兩個月亮時間飛臨地球,而且掉光了羽毛。在毛利人知道的鳥類中,白鴿被認為是飛得最快的。
還是回到星星的塔希提命名法上吧。借助在玻裏尼西亞發現的一本很古老的手稿,我完成了蒂呼拉教給我的內容。
隻把這套係統看成是一個合理的天文學體係的萌芽,而不是將其視為一種純粹的想像力的馳騁,是不是有點過於武斷了呢?
路亞(Roua)——他的出身高貴——與他的名叫“黑暗大地”的妻子同房。
她生下了她的天空之王、太陽、黃昏和夜晚。
然後,路亞棄她而去。
路亞——他的出身高貴——與他的名叫“大團圓”的女人同房。
她生下了天空之後、星星,然後是塔希提星星和太白星。
金色的天空之王,這惟一的王,與他的妻子法努伊(Fanoui)同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