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諾阿諾阿(二)(2 / 3)

有一天,我有事必須去一趟帕比提。

我答應當晚趕回來,可馬車把我丟在了半路上,我不得不步行回家。當我回到家時,已是淩晨一點了。

我打開門時,燈已熄滅,我的心直往下沉。燈滅了,這件事本身並不讓人驚訝,因為我們隻剩下一點點燃料了。為了買點所需的燃料回來,也是我此次外出的原因之一。可我突然領悟到某件事情,並懷疑這件事已經發生,我渾身一陣顫抖——可以肯定,鳥兒已經飛了……很快,我擦亮一根火柴,我看見………蒂呼拉赤裸著,一動也不動,臉朝下平躺在床鋪上,眼睛因恐懼而睜得很大。她看著我,似乎像不認識我。至於我,我也猶疑不定地站著不敢動。蒂呼拉的恐懼傳染到了我身上。我產生了幻覺,好像一束磷火正從她瞪著的眼睛裏傾瀉出來。我還從未見過她如此美麗,如此懾人心魄的美麗。而在這晦暗的光線中,她一定會以為到處飄蕩著危險的鬼魂和可怕的東西,我不敢弄出任何響動,怕刺激她的驚恐而爆發出來。我怎麼能知道,此刻我在她眼中到底會是什麼呢?要是她因我這張驚惶的臉而把我當成了幽靈和惡魔,一個“都帕巴烏(Tupapaus)”——她那個種族傳說中的、讓人們夜不能寐的惡靈,那該怎麼辦呢?難道我真的能說清,她到底是誰嗎?這強烈的恐懼占據了她的肉體和精神,把她變成了一個奇怪的女人,一個與我從前知道的她完全不同的女人。

終於,她回過神來了,叫著我的名字,我盡可能地安慰她,使她恢複信心。

她慍怒地聽著,並以一種顫抖的哭腔說:“可別再把我丟在如此孤單的黑暗裏……”

恐懼還未完全平息下去,她的妒忌心又湧上來了。

“你在城裏幹什麼去了?你一定是去找女人了,那些在市場上喝酒、跳舞,跟官員、水手及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可以睡覺的野女人。”

我沒有與她爭吵。夜晚是多麼的溫柔啊,溫柔而又熾熱,好一個熱帶之夜……蒂呼拉時而乖巧、多情,時而愚蠢、草率。撇開其他的品性,單就這兩種截然相反的品性而言,它們不停地改變,而又融合為一體。它們彼此扯謊;而又以驚人的速度輪流交換。其實,她的性格並不善變;而是具有雙重、三重、多重性——一個古老種族的孩子所具有的特性。

一天,一位在島嶼和陸地上四處斂財的猶太人,帶了一盒鍍銅的小飾品,來到了小島上。

他攤開他的貨物。每個人都圍了上去。

一對耳環在圍觀者的手裏傳來傳去。女人們的眼裏,即刻放射出光來;所有的女人都想擁有這對耳環。

蒂呼拉皺起眉毛看著我。她的目光,很清楚地說出了她的心裏話,我假裝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把我拉到一邊。

“我要這耳環。”

我向她解釋,在法國這些小玩意兒根本不值錢,它們是銅做的。

“我就是要這耳環。”

“可為什麼呢?花二十法郎買這些破爛東西,真是蠢死了!不行!”

“我就是要嘛!”

她激動地說個不停,眼裏盈滿了淚水,繼續懇求著說:“怎麼,這副耳環要是讓別的女人買去了,你不覺得羞愧嗎?已有人說要把馬賣了,好買下這對耳環送給妻子。”

對這樣愚蠢的行為,我完全不能接受。我再次拒絕了她。

蒂呼拉定定地望著我,沒有再說什麼,開始哭了起來。

我走開了,又轉了回來,給了猶太人二十法郎——蒂呼拉這才破涕為笑。

兩天之後是星期天。蒂呼拉正在梳妝,用香皂把頭發洗幹淨,然後到太陽下曬幹,最後抹上香油。她穿上她最好的衣服,手上拿著我的手帕,耳朵上別著一朵鮮花,打著赤腳。她要到寺廟裏去燒香。

“你的耳環呢?”我問。

蒂呼拉帶著一絲輕蔑的表情說道:“它們是銅做的。”

她大笑著穿過茅屋的門檻,而後又突然再次變得嚴肅,繼續向外走去。

午睡的時候,我們光著身子,簡簡單單地打個盹。天天如此,肩並肩地睡著,或做夢。在她的夢裏,蒂呼拉或許看見另外的耳環在閃閃發光。

我願忘記我知道的一切,永遠地睡下去………一天,天氣很好。別的地方,一年中的天氣有好有壞,可塔希提的天氣總是很好。我們決定去拜訪一位朋友,他的茅屋離我們住的地方,大約有十公裏的路程。

我們大約六點鍾動身,在清涼的晨風中,我們走得很快,在八點鍾的時候就到了朋友家。

我們事先沒有通知他們。朋友感到很驚喜,在熱情的擁抱之後,他們出門抓了一隻小豬回來款待我們。他們把豬殺了,還加上兩隻雞、一隻當天早晨抓到的大蝸牛、芋頭和香蕉,這就構成了這場豐富而誘人的盛宴。

我建議在午餐之前,我們先去參觀馬拉(Mara)的岩窟。我常常從遠處看見,但還從未有機會去過。

三個女孩、一個男孩、蒂呼拉和我,組成一支快樂的小隊伍,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

從邊緣看岩窟,它幾乎整個被番石榴樹給遮住了,看起來就像是岩石上的一條簡單而又不規則的裂縫,或者是一條比其他裂縫稍深一點的裂縫。可撥開樹枝往內走上一米,陽光便看不見了。你置身於洞穴中,它的另一端就像一個上方掛著大約一百米長的亮紅色垂簾的小舞台。岩壁上到處都是巨大的毒蛇,似乎正在慢慢地爬行,好像要去暗湖中的湖麵上喝水。這片岩窟就是它們在岩石上鑿出來的。

“我們可以在暗湖中洗澡嗎?”

他們說湖水太冷了,然後在一旁商量了好久,並大笑起來,這讓我感到很好奇。

我依然堅持;年輕的女孩子們終於下定了決心,並脫下她們的長袍。隻在腰間係上一條纏腰布,我們很快就跳進水裏去了。

大家叫了起來:“好冷,好冷!”

水麵上激起了波浪,我們的叫聲化作無數的回聲被反彈回來:“好冷,好冷!

“你想跟我一塊去嗎?”我指著岩窟的末端,問蒂呼拉。

“你瘋了?去那兒還很遠,何況還有鰻魚,沒有人去過那兒。”

她在岸邊優雅地戲水,為她的泳技而洋洋自得。可我也是一個遊泳的好手。盡管我不太想獨自去那麼遠的地方冒險,可我還是向另一端遊去。

這段路有著海市蜃樓般的奇怪,我越是努力向前遊,距離反而離我越來越遠。我繼續向前遊去,巨大的毒蛇從兩旁嘲弄地看著我。有一刻,我似乎看見了一隻大海龜在遊動,兩隻閃亮的眼睛不懷好意地盯住我。真荒謬,我心想,海龜怎麼會跑到淡水中來呢?然而(難道我還沒有變成真正的毛利人?)我的心頭滾過疑雲,它消失了一會兒,這讓我感到有些恐懼。我前方那巨大而靜寂的波動是什麼?是鰻魚!別怕,別怕!我必須擺脫掉這種令人癱軟的恐懼。

我垂直地紮入水中,想觸到水底。可我還未觸到,就不得不再次浮了上來。蒂呼拉在岸上叫我:“回來吧!”

我轉過身,看見她又遠又小……為什麼這距離似乎也變得如此之大了呢?蒂呼拉成了一個光亮的圓圈中的小黑點。

出於氣憤和固執,我繼續往前遊。我又足足遊了半小時。岩窟的那端似乎還那麼遙遠。

附近的一塊小高地上,有一個可以休息的地方,上麵還裂開了一個孔穴。這孔穴通往哪能裏?我抑製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沒有去探求這份神秘。

我承認我終於有些害怕了。

還需要一個鍾頭才能到達我的目的地。

蒂呼拉孤零零地等著我。她的同伴們都不經意地離開了。

蒂呼拉禱告了一下,我們便離開了岩窟。

在冷水裏遊了這麼久,我感到有些發抖,可上岸後,我很快就恢複過來了,尤其是蒂呼拉帶著促狹的微笑詢問我的時候:“你害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