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麵前的這位女孩子默默地把裝在香蕉葉裏的食物拿給我時,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津津有味地吃著,但有些煩躁不安。這孩子大約十三歲(相當於十八或二十歲的歐洲姑娘),我為她著迷,但感到膽怯,差不多被她嚇住了。她的心裏會閃過怎樣的想法呢?與她相比,我太老了,這樣的一份婚約,讓我占盡了便宜,可現在猶豫不決的恰恰是我,我必須在倉促間考慮好,並做出重大的決定。
我想,或許這份婚約是迫於母親的命令,或許是她們之間商量之後做出的安排。在這位年輕女孩的身上,我感受到了她種族所特有的獨立與高傲,這些特征如此明顯,讓我打消了疑慮。在仔細打量她之後,我完全信任了她,並且這種信任變得不可動搖了。在她年輕的軀體上,我明確無誤地看到了她總伴隨著那種完成一種榮耀而可嘉的行為時的平靜表情——她那柔軟、美麗而又性感的嘴唇則告訴我,在這場冒險中,真正危險的是我,而不是她……當我跨過茅屋的門檻時,我可不敢否認我的心正被奇怪而又劇烈的痛苦所壓倒。
離別的時候到了,我爬上了馬背。
這位姑娘跟在後麵。她的媽媽、一個男人和兩個她說是阿姨的年輕女人也跟在後頭。
我們返回塔拉瓦,離法歐尼九十公裏。
剛走了一公裏,他們說:“在這兒停一下。”
我從馬背上下來,我們一行六人進入一間大茅屋,屋內收拾得幹幹淨淨,差不多說得上闊氣——擺著許多農產品和漂亮的草墊。
一對仍然年輕而極其優雅的夫婦住在裏麵。我的新娘坐在那個女人的旁邊,向我介紹:“這是我的媽媽。”
於是在靜默中,有人往杯子裏倒上了新鮮的清水,我們帶著嚴肅的神情輪流地喝上幾口,就像參加某種私下的宗教儀式。
在這之後,我未婚妻剛才稱她為媽媽的那位婦女,帶著頗令人感動的眼神和濕潤的眼睛對我說:“你是好人嗎?”
我捫心自問之後,吞吞吐吐地說:“我希望是!”
“八天後她得回娘家。如果她過得不如意,她將離開你。”
我打個手勢表示讚成。接著陷入了沉默。似乎誰也不敢打破這片沉默。
終於,我們起身告辭,我再次上了馬,隨行的隊伍繼續跟著。
一路上,碰到了幾個我嶽母家的熟人。他們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並向女孩表示致意:“啊,你嫁了個法國人?真幸福!”
有一點讓我深感困惑。蒂呼拉(Tehura)—我妻子的名字——怎麼有兩個母親呢?
我問那第一個,也就是那個向我提親的人:“你為什麼向我扯謊呢?”
蒂呼拉的母親回答說:“我沒扯謊,另一個也是她的母親,她的養母,是照管她的母親。”
在塔拉瓦,我把馬還給那個憲兵,不過這時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憲兵的妻子,一個法國人,雖不是心懷惡意,但很魯莽地對我說:“怎麼!你竟帶了這樣一位野女人回來?”
她帶著怒氣衝衝的目光,像是要剝光她的衣服一樣地打量著這位年輕的姑娘,而我妻子以全然的不在乎回應著這種侮辱。
我看在眼裏,覺得這兩個女人提供了富有象征意味的場景。一個含苞欲放,忠實而自然;一個葉落枝枯,違法而做作。兩個種族麵對麵地相遇,我為自己的種族感覺羞愧。看到自己種族如此小氣、狹隘而又缺乏領悟力的一麵,這讓我感到刺痛。我趕緊轉過身,去感受來自另一個種族所帶來的溫暖與愉悅,來自我已愛戀的妻子身上這生機勃勃的金色。
在塔拉瓦,這一家子在一間什麼都賣的中國店裏向我們告別,那間店賣的東西有白酒、水果、用具、武器、男人、女人及動物。
我妻子與我搭乘驛站的馬車,前往二十五公裏之外的馬太亞,那兒是我的新家。
我的妻子不太愛說話;她有時哈哈大笑,有時又滿懷憂鬱,更多的時候是挖苦人。
我們一直在打量對方,可我還是不怎麼了解她。在這場較量中,我很快就敗下陣來。
我當初提醒自己要多加留心,不要意亂情迷,以便能充當一個沉著的觀察者。我的力量和決心不久就崩潰了。對蒂呼拉來說,我很快就變成了一本打開的書,被完全看透了。
這樣,我以自身為代價,把自己賭上了,才體驗到大洋民族的靈魂與拉丁民族,特別是與法蘭西民族的靈魂之間存在的巨大鴻溝。毛利人的靈魂不是馬上就能顯現出來的,你必須有極大的耐心,並加以仔細的研究才能了解。甚至當你自以為了解透了,它會突然以它那無法預知的“跳躍”,使你倉皇失措。而從一開始,它就是個謎,或者壓根兒就是一連串的謎。當你相信你已經抓住了它,而其實它還遙遠得很,難以接近、無法溝通,深藏在嘻嘻哈哈、喜怒無常的外表之下。然後,它又自己來接近你。可當你一旦放鬆警覺,它又再次溜走了。當你困惑於它的外表時,你試圖尋找它內在的真實,而它也正以無盡的微笑和愉快的心情,寧靜而又自信地打量著你。或許,這份寧靜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樣真實。
對我來說,我很快就放棄了這些努力,因為這些事情會妨礙生活的快樂。我讓自己過得簡單些,並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那最初沒有了解到的東西,會自然地顯現出來。
一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我湧起一種類似孩子似的感覺,像這樣的感覺,我以前還從未經曆過。
我愛蒂呼拉,並告訴她我愛她;這讓她笑了起來——她知道,她心裏清楚得很。
她似乎也愛我,可她從來不說——不過有時在夜裏,蒂呼拉金色的皮膚上泛起一道道閃電似的亮光……在新婚後的第八天——對我來說,我們好像才第一次踏進我們的新房——蒂呼拉想征求我的同意,讓她回到法歐尼去探望母親。這是早就說好了的。
我內心悲傷,卻又無可奈何。在她的手絹裏包了幾塊皮亞斯特(貨幣名),作為她一路上的盤纏和買點甜酒孝敬她的父親,然後我把她送上了馬車。
我有一種永遠地分開了的感覺。
接下來的日子,我充滿了痛苦。孤獨把我從茅屋裏趕了出來,而回憶又把我拉了進去。我沒法集中心思去做任何事……
三
又過了一個星期,蒂呼拉終於回來了。
於是,一段美滿幸福的生活開始了。幸福與工作一起隨著太陽升起,像太陽一樣閃閃發光。蒂呼拉臉上金子似的光芒,洪水般漫過我們的小茅屋,連四周的景色也沾染了歡樂與光輝。她不再打量我,我也不再審視她。她不再對我隱瞞起她的愛,我也不再把愛掛在嘴邊。我們倆共同生活在極其完美的簡樸中。
清晨,我們在最近的溪水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多麼愜意嗬!我想象伊甸園中的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也會如此地陶醉。
塔希提的天堂,毛利語為“navénavéfén”——意思是喜樂之地!
而這座天堂中的夏娃變得越來越溫順,越來越可愛。我渾身浸染著她的香氣——諾阿,諾阿。她是在最美妙的時刻走進了我的生活。再早一點,我或許不能理解她;再晚一點,一切又將太遲了。時至今日,我才知道我是多麼的愛她啊,透過她,我才走進迄今我一直無法走進的奧秘之中。可是,此時此刻,我仍無法用理智去推斷眼前發生的一切;我也無法在記憶中將它們分門別類。為了回報我的感情,蒂呼拉把什麼都告訴了我。隨後,她的話語便留存在我的情感和印象裏。她通過這種日複一日的傾訴引導著我,這比任何其他的方式更直接,讓我充分地了解了她的種族。
我不再意識到日子和時間的流逝,也不用再去辨別善與惡。有時感到幸福是如此的奇異,簡直讓人說不明白。我隻知道一切皆好,因為一切是那樣的美妙。
當我工作或睡覺時,蒂呼拉從不打擾我。她憑直覺便知道,她這時應保持沉默。她非常清楚什麼時候可以和我說話,而又不會打擾到我。我們談論歐洲和塔希提,談論上帝和眾神。我啟發她,她反過來啟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