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告訴我,您都看到了什麼?”——夏爾·波德萊爾六月八日的夜間,在六十三天的航行,並經過六十三天的狂熱期盼之後,我們發現了陌生的火焰,在海麵上蜿蜓跳蕩。昏暗的天宇裏,一團黑色的、帶著鋸齒狀凹痕的錐狀體開始散開。
繞過莫雷亞島(Morea)後,塔希提呈現於我們的眼前。又過了幾小時,黎明來臨,我們緩緩靠近礁石,進入船道,順順溜溜地停泊在港口。
初看起來,島嶼上的這塊地方並未顯示出有何特殊之處;比如說,它哪兒也配不上壯麗的巴西裏約熱內盧大海灣。
這是一座山頂,山體被一場遠古時期的洪水淹埋人海,隻露出一點點山尖。可能是一戶人家流落至此,孕育出了一個新的種族。然後,珊瑚爬上來把它包繞,圍繞著山頂,經過幾個世紀後,造出了一片新的土地。它仍在延伸,但保持著它最初的孤寂和隔絕的特性,大海的浩瀚更加突出了這一點。
臨近十點的時候,我正式拜會總督,黑人拉加斯凱德(Lacascade),他接待了我,好像我已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
我把這份禮遇歸功於交托給我這項任務的法國政府,我也說不清為什麼選中了我。事實上,這是一項藝術任務。可是,在這位黑人看來,“藝術任務”一詞是間諜的官方同義語,而我徒勞地費了不少口舌,他還是沒有明白過來。他身邊的每一個人也抱有相同的猜測,當我說這次任務並沒有報酬時,沒有一個人肯相信。
在帕比提(Papeete)的生活很快就變成了一種負擔。
那是一個小歐洲——我一直想擺脫的歐洲——籠罩在日益濃重的殖民地的勢利和模仿的風氣下,甚至拙劣地抄襲歐洲的習俗、時尚、惡行,以及文明的種種荒謬。
我遠遠地前來,難道僅僅是為了尋找那恰恰是我想逃開的事物嗎?
然而,一樁萬眾矚目的事件吸引了我。
其時,國王波馬雷(Pomare)已處於彌留之際,駕崩的日子已屈指可數。
漸漸地,城市呈現出一種異常的氣氛。
所有的歐洲人,包括商人、官員、士兵,一如既往地在街上嘻笑和歌唱,而住在皇宮附近的本地人則帶著嚴肅的表情,低著嗓子議論。在碼頭,有一種異常的動靜,橘色的風帆聚集於藍色的海麵上,排成一排,在陽光下閃爍著一種突如其來的銀色光芒。附近島嶼上的居民匆忙趕來,以便在國王咽氣之前為他送終,並眼巴巴地看著他們的帝國被法國入侵占。
國王死了,穿著海軍上將的製服,靜靜地躺在宮殿之中。
在皇宮,我見到了皇後,她名叫瑪璐(Maraü),正在用鮮花和其他的材料裝飾著皇宮大廳。公共工程的負責人走過來,詢問我對葬禮有何藝術上的建議。我沒有說什麼,隻抬手指了指皇後。憑著她種族的特有的美學本能,她的所到之處都散發著優雅的氣息,她的所觸之物都成了精美的藝術品。
初次相見,我對她的了解非常有限。這裏的人和事與我渴望的相差太遠,我失望極了。我對這些歐洲式的繁文縟節,通通討厭。我上岸不久,還不能分辨在歐洲輸入的虛假而庸俗的外表下,這個被征服的民族有多少民族性、基本的真實感和原始的粗獷美尚未泯滅。我仍然處在混沌不明的狀態中。我初次見到這位上了點年紀的皇後,我隻把她當成了一位帶著貴族氣質的、普通而又壯實的婦女。當我再次見到她,我修正了我最初的看法。我感受到了她那“毛利人”的魅力。盡管摻和了歐洲的氣息,她身上的毛利人氣質仍然非常純正。而這讓人回想起她的祖先,偉大的首領達提(Tati),把一種真正的勇武而又威嚴的外表賦予了她,以及她的兄弟和整個家族。她擁有種族特有的、如巨大的雕塑般的身軀,豐偉而又優雅。她的手臂像廟宇中碩大的廊柱,簡潔、筆直;而整個的身子,由寬直的肩線和逐漸往腰際縮進的線條構成,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象征聖父、聖子和聖靈的“大三角”。在她的眼裏,有時會燃燒起突如其來的、莫名的激情,把圍繞在她身邊的所有生命照得通紅。或許,這個島嶼曾經從海洋中升起時正是如此,在第一縷陽光的照耀下,島嶼上的植物突然間怒放出花朵……所有的塔希提人都穿著黑衣,他們為死者唱了兩晝夜的哀歌和安魂曲。而我聽起來,仿佛是悲愴的奏鳴曲。
然後,是葬禮的日子。
早上十點,他們離開王宮。兵士和官員戴著白色的頭盔,身著黑色的禮服,而本地的居民則換上了喪服。每一個隊列都整齊地行進,他們的領隊都扛著法國的國旗。
隊伍在阿陸(Arüe)停下來。那兒豎起了一塊怪怪的紀念碑——一大堆形狀不規則的珊瑚石,用水泥黏牢在一起。它與四周由蔬菜和清新空氣組成的自然美景,形成了一種令人傷心的對照。
拉加斯凱德宣讀了一份陳詞濫調式的祭文,一名翻譯及時將其翻譯成了法文,以方便在場的法國聽眾。然後,由教會牧師進行傳道,再由皇後的哥哥達提(Tati)作答。葬禮至此結束。人群散去,官員們爬進馬車離開。這不禁讓人聯想起“從部落中返回”時的情景。
在歸途的混亂中,法國人又換上了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而壓抑了許多天的人們,也恢複了往日的歡樂。妻子挎住了丈夫的胳膊,一邊打情罵俏,扭腰擺臀,一邊用粗壯而赤裸的腳板重重地踩在地上,濺起滿地的灰塵。
到了發都(Fatü)河邊,人群一下子散開了。女人們東一個、西一個,躲在石頭的後麵,半蹲著,把裙子撩到腰際。在長途跋涉之後,她們把累得疲憊酸疼的大腿和屁股,浸在河水裏衝涼。洗淨的胸脯高高地向前挺起,細薄的胸衣下麵,兩塊貝殼扣在聳起的乳峰上。她們小憩片刻,又繼續前往帕比提。她們擁有年輕而又健壯的、母獸般的優雅和活力。在她們的身上,散發著一種混合的、半動物半植物的香氣;那香氣來自於她們的血液,也來自於她們插在發間的梔子花的芬芳。
她們邊走邊說:“諾阿諾阿(好香啊,好香啊)”。
公主走進了我的房間。我由於有點兒不舒服,正躺臥在床上,腰間隻係著一條塔希提人的腰帶。穿著這樣的裝束,怎麼好接待一位尊貴的女人嗬!
“歡迎你,高更,”她說,“聽說你病了,我是來照顧你的。”
“你叫什麼名字?”
“瓦伊圖阿(Vaitüa)”
瓦伊圖阿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如果這個國家還有公主的話。在歐洲人來了之後,一切高貴的東西都受到了貶損。事實上,她像一個普通的女人走過來,穿著黑衣服,光著腳,耳畔插朵鮮花。她還在為她的伯父、剛剛去世的國王波馬雷帶孝。她的父親叫塔瑪托阿(Tamatoa),他雖然不得不與官員們打交道,雖然不得不在他那海軍上將的房子裏招待貴賓,但他除了想做一名皇室的毛利人之外,一無所求。在憤怒的時候,他是一名慄悍的鬥士,在宴會上他則是一名優勝的飲者。不過,他已經過世了。據說,瓦伊圖阿頗有些像他。
和所有戴著白頭盔剛剛來到這個島嶼上的歐洲人一樣,我唇邊掛著一絲傲慢而又懷疑的微笑,打量著這位沒落的公主。可是,我希望自己表現得有點兒禮貌。
“你能來看我,真是太好了,瓦伊圖阿。要不要一起喝點苦艾酒呢?”
我指了指酒瓶。那瓶酒我才買不久,還擱在房間一角的地麵上。
她沒有表現出不高興,也沒有表現出渴望的樣子,她朝我指的那個地方走去,彎腰拿起了酒瓶。在她彎腰的時候,她那透明的輕紗繃緊了她的腰身——足以孕育出一個世界的腰身。哦,她的確是一位公主!她的祖先呢?她的祖先肯定又驍勇又自豪。她強悍、自豪而又狂野的頭,穩穩地長在寬闊的肩膀上。最初,我隻看見了她野蠻人似的下顎,撕碎一切的牙齒,那由殘忍而狡猾的獸類射出的、偷窺的目光,而且還很醜,雖然她的前額既美麗又高貴。
我希望她不會坐到我的床鋪上。這脆弱的床壓根兒就承受不住我們兩人的重量。她偏偏坐到了床上。
床鋪吱吱直響,可它還是承受住了。
喝酒的時候,我們談了幾句。可是,談話的氣氛並未活躍起來。最後,我們無話可說,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我暗暗地打量著這位公主,而她也用眼角的餘光瞟著我。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酒瓶漸漸地空了。瓦伊圖阿的酒量真的不錯。
她卷了一支塔希提煙,在床上欠起身子抽了起來。她的腳以一種機械般的姿勢不停地磨蹭著床檔的木板。她的表情變得優雅而溫和,目光閃閃爍爍,嘴巴裏發出一種有規則的嘶嘶聲。我想象我正在聽著一隻貓,咕嚕咕嚕地低吟,沉浸在某種血性的感官愉悅中。
正如我是善變的,此刻我發現她非常美,當她以一種顫抖的聲音對我說“你真好”,一股灼人的暖流滾過我全身。公主確實是鮮豔欲滴,秀色可餐……她無疑是為了取悅我,開始背誦拉封丹的寓言故事《蟋蟀與螞蟻》,那故事還是她小時候姐姐們講給她聽的。
香煙熄滅了。
“你知道嗎,高更,”公主站起來說,“我可不喜歡你們的拉封丹。”
“什麼?是我們的那個拉封丹嗎?”
“也許,他是一個好人,可他的道德說教實在討厭,螞蟻……”(她的嘴裏流露出不屑)“啊,蟋蟀多好。它歌唱,歌唱,總是在歌唱!”
隨後,她驕傲得連看都不看我一眼,閃爍的目光凝視著遠方,接著說:“在你們來之前,我們的國家多麼美呀,一切的一切都未曾破壞!一年到頭,人們在歌唱……總是在歌唱,總是在給予……”
然後,她離開了。
我把頭放回枕頭上。好長一段時間裏,我的耳邊還在回響著那美妙的音節:“歡迎你,高更。”
我把這段插曲與國王波馬雷之死聯係在一起,它比事件本身和那個葬禮儀式留給我的印象還要深。
帕比提的居民,包括本地人和白人,不久便忘記了那位死去的國王。從附近島嶼上趕來參加皇室葬禮的人,也已離開。成千的橘色篷帆,再一次穿過藍色的大海駛向遠方。隨後,一切又回複到了日常的狀態之中。
僅僅是少了一個國王。
古典傳統的流風遺韻,隨著國王的逝去而煙消雲散。毛利人的曆史也走到了盡頭。一切都結束了。文明,哎!——上兵、貿易、官僚——勝利了。
我感到一種深深的憂傷。那吸引我來到塔希提的幻夢,突然間被現實擊得粉碎。我愛著的是存在於過去的塔希提,現在的塔希提則讓我不寒而栗。
一想起這個種族表現在體態上的一貫的優美,我很難相信它所擁有的宏偉氣魄、它的個性、自然的習俗,以及信仰和傳說全都消失不見了。可僅憑我自己,我該如何去尋找這種過去的蛛絲馬跡呢(如果有任何這樣的蛛絲馬跡存在的話)?沒有向導,我該如何去辨別它們呢?同時,我又該如何去重燃那散落於各處的灰燼呢?
無論多麼沮喪,我也沒有那種未經努力就輕言放棄的習慣,即使是“不可能”,我也要堅持到底。
我很快就下定了決心。我要離開帕比提,從這種歐洲中心化的地方遠遠地撤離。
我覺得隻要能在野外同毛利人緊密地生活在一起,我可以慢慢地贏得他們的信任,並逐漸了解他們。
一天早上,通過一位官員的安排,我坐上馬車出發了,去尋找“我的小茅屋”。
陪同我前往的女伴,名叫蒂蒂(Titi)。她是一位混血兒,有著英國和塔希提血統,會說一些法語。為了這次旅行,她穿上了最好的衣裳。耳後別著一朵梔子花她那由蘆葦編織而成的草帽上,裝飾著絲帶、草編的花、和一串橘色的貝殼,她的頭發垂落下來,紛披在肩頭。她自豪自己能坐在馬車上,自豪自己竟如此優雅,同時她自豪身邊有一位在她看來既重要又富有的男人。她確實漂亮極了,她的自豪一點也不可笑,因為那昂揚的神采本就適合這個民族。考慮到它悠久的封建曆史,和在綿長的曆史中湧現過的傑出領袖,他們是該保有一點堂堂正正的自豪感。我深知在巴黎人的眼裏,她的那種自以為是的熱情,比一個妓女的曲意逢迎強不到哪裏去。但一個毛利小娼婦的殷勤與巴黎雛妓的聽天由命相比,太不相同了——簡直有天壤之別!她的血液裏有一團火焰,渴求著愛,就像渴求必不可少的糧食;呼吸著愛,就像呼吸一縷致命的香氣。這樣的眼睛和嘴巴不會扯謊。不論是否是曲意逢迎,從她們的眼裏、嘴裏發出的,全都是愛,愛,愛……旅程很快就結束了——留在記憶裏的是斷斷續續的幾次交談,一個富饒而又單調的鄉村。右邊靠近浩瀚無涯的大海、珊瑚礁和滾滾而來的波浪,有時波濤來勢太猛,撞到相鄰的波濤和礁石上,碎成串串水花。左邊看到的,則是大森林般的淒涼荒野。
中午時分,我們已走了四十五公裏的路,來到了馬太亞(Mataiea)地區。
我在這個地方打探了一下,並成功地找到了一間合適的茅屋,而房主也樂意租給我。他正在旁邊搭建一所新的屋子,打算修好後就搬進去。
第二天晚上,我們回到了帕比提,蒂蒂問我要不要她留下來陪我。
“等過幾天,我安頓下來後再說吧。”我說。
在帕比提,蒂蒂的名聲很臭,也不知是何緣故,她的幾位情人相繼走入了墳墓。可這並不是我拒絕讓她留下來的原因,而是因為她是一個混血兒,有著一半白人的血統。盡管她很本地化,並具有真正的毛利人的品性,但由於她頻繁地與歐洲人接觸,已喪失了許多毛利人的“獨特性”。我感到她不能教給我任何我想知道的事情,她也不能為我奉獻任何我想追尋的快樂。
我告訴自己,我可以在鄉間找到我一直尋找著的東西;就看我如何去選擇。
一側是大海;一側是高山,一座有著深深狹穀的大山;一道巨大的裂隙被一棵倚向懸岩的芒果樹遮住了。
我的茅屋坐落在高山和大海之間,是以布洛樹(bourao)的木料搭建的。靠近我的茅屋附近,還有另外的一間,那是一家食堂。
早晨。
在靠近海濱的岸邊,我看見一葉獨木舟,裏麵坐著一位半裸的女人。海岸上有一位男人,也裸露著身子。男人的旁邊,有棵病蔫了的椰子樹,葉子已幹枯了。它像一隻巨大的長著金色尾巴的鸚鵡俯下來,腳爪上抓著一大把椰子。這個男人順勢舉起一把沉重的斧子,向銀色的天空劈去,天空即刻劃出一道藍色的切口,而在地上死去的椰子樹上留下的,則是一條玫瑰色的疤痕。那兒,熱情日複一日地堆積起來,穿過無數個世紀,終會在某個激情如熾的時刻,讓那逝去的生命重又歸來。
在紫色的土地上,鋪著蛇形的黃銅色葉子,讓我記起一種存在於古代東方的神秘而神聖的文字。他們清楚地排列出這種源於海洋的神聖的文字,比如AT-UA(神),Taata,Takata或Tathagata,以統領整個的印度群島。這些聖賢的勸戒,像謎一樣來到我的腦海裏,與我迷人的孤獨、可愛的貧窮和諧呼應。
在大神塔特加塔(Tathagata)的眼裏,君主和大臣的威儀和榮耀,隻不過是唾沫和塵埃。
在他的眼裏,純與不純,就如同六位司雨之神的舞蹈。
在他的眼裏,為尋求一見佛佗,就如同向花間走去。
在獨木舟上,那女人正在清理漁網。
藍色的海水線,頻繁地被衝刷著珊瑚石的綠色浪峰所打亂。
傍晚。
我坐在海灘邊的沙子上抽煙。
太陽,迅速地朝地平線落去,其中的一半被位於我右側的莫雷亞島遮住了。掙紮著的光,使山峰在黑暗的背景下更加強烈而又奇怪地凸現出來,迎著依舊燃燒的紫色的天空。它們像遠古時代裏的黑壓壓的城堡。
那封建時代留存下來的、渾然天成的壯麗景觀,能不牽動我的好奇之心嗎?遠處的山尖,像一個巨大的頭盔的頂端。巨浪環繞著它,聽起來就像熙熙攘攘的人群發出駭人的嘈雜之聲,但永不會把浪花拋上山頂。在這片輝煌的遺跡中,那個碩大的頭盔孤獨地聳立在那兒,是保護者也是見證者,同時,還是一位天空的近鄰。我感到一道隱秘的目光從頭頂上投射下來,進入水中。大海曾經淹沒了那個有罪的種族,在巨大的裂隙間,我感到那沉睡著過去的海水之上,或許有著一張盤旋著的嘴巴,嘴角噙著嘲諷和憐憫的微笑……夜幕很快地降下,莫雷亞島步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