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奇特旺(2 / 3)

塔魯人來曆,向來眾說紛紜。奇特旺導遊以為,塔魯族來自印度,實為數百年前某一敗走王國之女眷為延續香火而與奴仆結合之後裔。塔魯男人膚黑、身堅,至今不忘先祖落敗之恥一般,盡將一腔激憤,寄與虛擬的戰鬥。鼓腳如瀑如雨如電,萬千變化,隻解作“勇武”二字。及至“女人”登場,長裙,轉身,田間舞,鼓聲仍是柔中帶剛,旋轉哦旋轉,飄蕩嗬飄蕩,舉止嫵媚的“女人”,肌腱一如男人般剛勁——觀者恍然大悟,塔魯舞隊中,並無任何一位真實女性,所有角色,皆由男人越俎代庖。

演出結束,聯歡:鼓聲轉向輕快,黃皮膚、白皮膚的真實女性躍入“舞台”,沒了棍棒的業餘舞者,繞著竹枝,拾起貌似戰鬥、實為追逐的遊戲。

晚餐後,幻燈片放映時間。仍是那座“舞台”,竹叢前,扯起一塊白布,亞洲象、大獨角犀牛、孟加拉虎、獵豹、河馬、野牛、懶熊、野豬、鱷魚、巨蟒、猿猴、野鹿、羚羊、孔雀、鸚鵡以及更多不知其名的飛禽……走馬燈似地更迭於獵奇者麵前。

奇特旺,亞洲最佳國家公園之一,1984年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名錄》,擁有高度密集的野生生物資源……據統計,奇特旺每平方公裏生物重量高達18950公斤,高於亞洲任何其他地方,與非洲保護區水平相接近……

一麵解說,導遊一麵讚歎,語氣中獨有一份不容辯駁的驕傲。為活躍氣氛,他也插播叢林八卦——猛獸相殘、生吞活剝的畫麵——並不時爆出嘖嘖的惋惜。導遊愛大象,愛犀牛,愛虎豹,愛家鄉,乃至一再強調:奇特旺,亞洲大獨角犀牛最後棲息之地……奇特旺,孟加拉虎最後避難之所……之一……

你為幻燈片裏的世界而震驚——除去長頸鹿,除去亞非物種微妙之別,酒店身外,近在咫尺的叢林裏,似乎出沒著非洲大陸蘊藏的一切走獸——奇特旺,果真是另一座具體而微的非洲?!

放映結束,你走出酒店。

一條小街,潮濕、濃密、冰冷的黑暗裏,看不見的野獸默默注視的人煙中,仍有幾處店家,舉出燈火。

酒吧無趣,為虛擲時光,你去流連商鋪,流連散發著黴味、鋪陳著真真假假手工藝品的捱擠天地。

你好,再見;你好,再見;你好……你忽然發現一疊草紙間的繪畫,筆跡質樸,色彩鮮醇,畢加索或頑童塗鴉一般,以平麵探索立體,憑稚拙描繪神秘。

店主道:若購此畫,即為善舉。

你大惑不解:何出此言?

店主答曰:此畫出於塔魯婦人之手,所得款項,皆回饋塔魯女性社會。

店主見你並未多言,隻一味翻揀有趣畫麵,忍不住上前一步,再道:塔魯婦人繪畫,多以大象為題,紙張亦得乎大象草漿,原汁原味,風情襲人……

你於善舉之說不以為然,卻獨愛這泥香撲麵的畫卷。比較再三——構圖,色彩,旨趣,機心幾何——終於請得一幅母象孕育圖,借張報紙,裹成畫軸,攜回你所寄身的荒涼宇宙。

第二天,早上6點,拉開窗簾,世界早已陷入一片濃霧。樹木躲躲閃閃,寒蟲或僵直不動的獵物一般,落入無數虛張的蛛網或麵紗。

離開酒店,拐入昨夜流連的小街,眼前卻是另一樣乾坤:空氣黏濕如奶漿,鋪天蓋地傾倒而下,掛住屋舍,掛住電線,掛住數步之外便已難見的身影……畫麵褪色,仿佛現實悄然寂去,僅剩軀殼一張,晦暗,幽閉,繼續哄騙依賴現實生存的人類。

鑽入濃霧,鑽入超越現實的帷幕,你不時與象影狹路相逢,一隻,又一隻,趕象人致意,喝令黑影停下腳步,靜候你調整焦距、按動快門……帷幕深處,你以為能摸出岔路,重返塔魯村莊,結果,你隻是撞向一堵又一堵牆壁……兩個白種女人,坐在樹下,幕腳,圍牆裏,舉起刀叉,分享一頓白霧交織的早餐……最終,最終嗬最終,你抵達一處“交通樞紐”:公路邊,五隻大象撩開幕簾,比肩而立,安靜,恬美,睡熟一般,絲毫不去理會漸漸醒來的世界;吉普車偃旗熄火;自行車一閃而過;偶爾,濃霧被奔湧的輪胎撕開一道裂口,但幻影退去,傷處迅速愈合,帷幕裏,仍是一大片蒼茫茫的虛無。

早餐後,過河入林。

濃霧依然裹纏大地,你與混得廝熟或素不相識的夥伴一道,穿過酒店身後的樹叢,穿過長途車站,走進“皇家奇特旺國家公園”大門。

公園裏,不,確切地說,森林裏,霧氣更稠,晴日一身蒼翠的樹木,眼下,數十步外,便僅剩淡淡幾筆墨黑。象聲自墨黑背後滲出,先是一片悉窣,和風撥動草木一般,而後便是沉緩中見輕盈的腳步,愈來愈近,不多時,一隊龐然大物已轉出樹叢,踏入你們麵前那一小片林間空地。

獠牙伸張、雙耳一如印度地圖般披掛的巨象們,依次靠近一座木台。你們四人一組,分批登上這座木質飛機舷梯,小心翼翼,自二層樓的高度,跨入大象背上早已捆紮好的木轎。木轎雖不寬敞,恰可容下四人,每人各據一角,雙腿分別送入木欄兩側,脊背互抵,卻也穩穩當當,怡然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