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奇特旺(3 / 3)

趕象人威武,手持板斧或彎刀,安然跨坐於龐然大物項間,一雙黑紅赤腳,直追馬鐙一般,踩向象耳根部。

秘境覽勝自此啟動。大象出發,好似坦克,突然一抖,而後便是兩顫又三顛,你們抓緊木欄,心下一緊,片刻後,卻又覺得這顛簸舒坦無比——龐然大物步履雖重,但力道經腳掌、肌肉、筋骨及皮膚漸次傳來,早已減震作一波又一波溫柔的起伏——象背上,你們晃晃悠悠,乃至自覺飄飄蕩蕩,別有一分置身世外的輕快,仿佛大象的每一步,都是自然借一具溫順肉體,遞送與異鄉人的問候,真摯,親切,暖意洋洋。

叢林向下,凹地成河。大象不慌不忙,如履平地,坦然涉入霧氣中混濁的河水。那河水倒也平易,無激流,無漩渦,最深處亦無力吞沒象腿。

對岸,草地。天地間掛起一張吸音薄紙,不知不覺,已濾去一切多餘的塵聲。

象腳邁上河岸,你的心忽然異常踏實、安定起來——寂靜裏,鳥鳴被放大,清晰之極;座騎的腳步也清晰之極,你幾乎聽得見每一根草木遭逢踐踏發出的驚呼。

草地,正是你幻想中非洲的草地,寧靜,鋪張,粗礪,好似另一隻巨象脊背,寬闊至無邊。

霧氣漸漸淡去。行之未遠,河灘裏,忽然冒出兩頭犀牛,獨角,灰褐,披堅持銳,望見大象,並不避讓,反倒迎麵踱將過來,多時未遇訪客一般,豎高雙耳,瞪圓小眼,翹翻鼻孔,直將闖入者一一瞧個真切。大象並不屬意犀牛,停頓片刻,扭身便走。犀牛卻不肯善罷甘休,主人似地,派出代表,偏要十裏相送。代表不遠不近,尾隨著大象,一麵保持車距,一麵將草浪裏浮行的舟楫送入另一片蒼翠翻滾的境地。

天晴了,日光如瀑,傾盆而下。隻一瞬,乾坤裏豁然洞開,直教你眼中塞滿各色深淺濃淡的生機——近草,遠樹,錯落相間,豐饒繁茂——無論或遠或近,或青或黃,凡枝葉張舉處,皆映出翩翩水光,霧洗過,風吹過,天地大美,相看不厭。

刹那間,你仿佛回到祖先的土地。那些可見或不可見的草木蟲魚飛禽走獸,已與你息息相關,直如兄弟姐妹。你不再感到孤單。因為,在這裏,自然懷抱中,你無足輕重,但神秘祝福與護佑卻時時將你環繞——祝福來自萬有靈性,護佑則因你與自然本來便是一體,即便生命消失,你仍歸於地火水風,循行不息。

你正喜悅,舟楫已離開草地,轉入白花盛開那灌木叢中。你眼中懷有大義的自然,卻是座騎嘴邊經濟實惠的自助餐廳。一路上,大象長鼻擅舞,不需額外邁出半步,便將道路兩側遠遠近近的青草、樹枝席卷而來。吃啊吃啊,它就這麼劈劈啪啪,一路饑不擇食,一路大快朵頤,俯仰拾取間,竟是片刻也不肯停歇。

象兒聰慧,情感豐富,平日裏溫良恭儉,一旦暴怒,卻能掀翻整座村莊。所謂邪穢在身,怨之所構,一如人類,象兒暴怒事出有因:恐懼、絕望、生存壓力、親朋亡故……凡此種種,皆於心底烙下創痛,生出邪穢,乃至最終深陷癲狂境地。

你們身下這頭大象,山高水好,和容相攜,雖一味貪吃,卻低眉順眼,自是俯首甘為孺子牛。走著走著,昨日象營裏不幸獲贈半臉鼻涕那位帥哥,更換鏡頭之際,一時失手,竟將鏡蓋丟入草叢。趕象人聞訊,一聲喝令,但見象兒長鼻輕擺,隻向草中一探,再一翻卷,鏡蓋早已舉過頭頂。失主大喜過望,急急摸出香蕉一隻,象兒捏去鼻間,羞羞答答,獎章一般摩挲了許久,實在鬥不過垂涎,才囫圇吞棗,一舉拋入口中。

白花朵朵的激流,比河水更深,灌木叢稍一起伏,已將大象腿腹吞入一灣濃綠。及至涉入喬木參天的森林,眼前景觀,僅剩一株又一株撲麵而來的巨樹。

奇特旺,“密林心髒”,名不虛傳。密林即迷宮。你們隻見樹木,不見森林,一任座騎披荊斬棘,將你們載向張牙舞爪的混沌深處。趕象人抽出板斧或彎刀,奮勇迎戰阻礙前進或即將奇襲而來的枝蔓——那是一根根被大象撞開又迅速彈回的刀槍棍棒,攢足勁道,毫不留情揮向闖入者的大腿、軀幹或頭顱。趕象人利刃翻飛,你們留意留意再留意,但仍不時為怨忿射來的暗箭所傷。林子密得驚人,雖有象隊日日行走,早已辟出小徑一條,而那貪婪枝蔓卻恨不能夜夜瘋長,一心抹去迷宮裏任何多餘的暗示、縫隙與破綻。

遊蕩,遊蕩,鬼打牆一般遊蕩,你們偏向無路處遊蕩。兩個小時,或兩個世紀,象背上的獵奇者終於遊蕩向迷宮的邊緣。正在這時,數十米高的樹梢上,忽然現出翠綠孔雀一隻。悄悄地,你們舉起相機,設定光圈,聚焦,撳動快門,哢嚓,哢嚓,哢嚓……孔雀仿佛聽見一陣槍炮,拍拍翅膀,急忙扯個弧線,掠向密林之外的深草。

走出迷宮,再次過河。象兒們彙聚河心,拉屎,撒尿,勃起,為下一間自助餐廳清空腸胃,重整心境。

短暫的幸福即將結束。再見,烈日;再見,霧靄;再見,花草;再見,林木;再見,大象;再見,犀牛;再見,孔雀;再見,無緣相見的鳥獸與蟲魚;再見,無緣丈量的土地與河灣……它們暗中告訴你的,你決意向明處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