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巴克塔普爾(3 / 3)

飯後,攀上神廟,你幻想自己一如護衛,每登一層,神力猛增十倍。台基之上,廟門緊閉,非信徒不得入內。你隻好俯瞰廣場,看倒背一隻手穿街而過的老翁,看跳出汽車慌忙接聽電話的壯漢,看無所事事與日光同在與磚石同在的老嫗,看三五成群遠未成年卻時刻準備襲向遊人的乞丐。神廟廊下,照例又是戀愛者的桃源,眼神撲送,鶯語輕閃,枝頭春早,嬌態自含,你繞行一周,直好似誤入情腸深處。再看那廊柱梢頭,根根細膩,雕琢如臂環如腕鐲,雖是舊物,卻恰似戀愛者心頭所係那款款新情。

別過尼雅塔波拉神廟,自拜拉布神廟之北一線小路亂走,幾個彎轉,你已折回王宮廣場東側,法希德加神廟(Fasidega Temple)麵前。駐足,凝神,你正待細細觀瞻磚台之上敬奉濕婆那林伽相白色塔柱,平地忽然冒出一位好漢,二十多歲,身形窄小,細聲細氣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想打這過,留下買路財!

不,不不,你聽岔了,他赤手空拳,弱不禁風,隻是兜著圈子請你移步,前往藏身萬千店鋪之間一處唐卡卷軸宗教畫學校。在下正是校長。好漢道。

不!貴客差矣!好漢又道:既來巴克塔普爾,怎忍與唐卡卷軸宗教畫失之交臂!何不先由在下講解法希德加神廟台基之上神象、神獅、神牛諸般典故來曆,再赴寒舍小酌一杯,共賞唐卡卷軸宗教畫之神奧?

你使盡解數,萬般解數,總算送走校長,卻對唐卡卷軸宗教畫以及廓爾喀彎刀、克什米爾羊毛披肩、大吉嶺紅茶、草紙燈籠、蠟染布匹、黃銅神像的世界沒了任何興趣。它們層層疊疊,擠擠挨挨,埋伏在景點左近,古跡四周。你一頭紮入深巷,以為一個跟鬥十萬八千裏,早已跳脫出商鋪的掌心,劈麵卻相逢更多剪徑的掮客。

你與達塔特拉亞廣場(Dattatraya Square)擦肩而過。這巴克塔普爾發祥之地因達塔特拉亞神廟而得名。達塔特拉亞一說為毗濕奴化身,一說為濕婆師尊,一說為佛陀表親兄弟。分歧既多,神廟遂成毗濕奴、濕婆、佛陀三方信徒彙聚之地,各揣各的神聖,各拜各的本尊。去神廟不遠,一扇孔雀木窗,堪稱加德滿都穀地窗雕觀止——窗扉鏤空,浮雕開屏孔雀一隻,羽翎即窗欞,纖屑皆神采。

巷弄如線團,千頭萬緒,不經意間,已將你拋入陶器市場。千百隻一麵晾曬、一麵待價而沽的陶罐,在街邊,在廣場,在門前,在廊下。夕光斜印,陶罐透出粗礪之美,一如嗬護陶罐那老翁老嫗,煙火氣裏走去半生,早已褪盡躁忿,重拾素樸。

太陽緩緩,倒退著落山。人流,車流,物流,一切都放慢腳步,吆喝,叮當,薰香,一切都借前進的姿態,倒退回命定的巢穴。

鮮花、貢品、蔬菜、魚幹、花生、香料、米、糖、鹽……亂哄哄的街道,黑乎乎的寺廟,到處都是古跡,滿麵塵灰煙火色,低矮,破敗,年久失修……你漸漸切入巴克塔普爾生活的動脈,不再有收費景點,不再有攔路掮客,人們對你不理不睬,孩子們蹦蹦跳跳放學回家,老人們挪動屁股追逐最後一縷殘照,婦女將辣椒與生薑分作小堆兜售,男子身披長袍頭頂貨物緊貼右側疾行幾乎將你撞個滿懷……

一個下午,兩座巴克塔普爾。當你走回陶馬迪廣場,為拍攝電視節目而登上尼雅塔波拉神廟的歌舞表演早已結束。鼓手散盡,舞者散盡,美人散盡。戀愛的孩子不見了,神牛卻開始領受野狗的親吻。小販呼呼啦啦,去神廟腳下攤開廉價的衣物、盜版的唱片,風卷殘雲一般,刹那間便為窮苦人民收盡古城的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