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信者之城
曾有西人寫道:假若有一天,尼泊爾其他東西都消失了,隻要巴克塔普爾還在,就值得越過半個地球去看它。
你卻以為:假若有一天,巴克塔普爾其他東西都消失了,隻要尼雅塔波拉神廟還在,就值得越過喜馬拉雅去看它。
東出加德滿都,鄉村,撲麵而來的鄉村。枯黃的田野,新綠的田野,斜徑入荒園的田野。田野填滿平地,漫上山坡,似層台,似累榭,本應疊作山色相看的鏡麵,無奈被抽幹玻璃及水銀,斑斑駁駁,一味任稻梗突兀,任農人閑美,任田壟間彩裙飄蕩但荒蕪豐腴的倒影。
風,呼嘯,前進與詩。風的頭頂,飛機呼嘯,向著遠遠一線貼去天邊的雪山,向著珠穆朗瑪,前進,為遊客快遞虛無之詩。風的腳下,學生結隊,三三兩兩,遇見車輛便投擲呼笑,你好,再見,哈哈哈哈,親人一般,哪管他塵煙欺麵,恨不能十裏相送前進前進再前進。
詩句顛散了,左一眼土坑,右一道溝坎,好不容易爬到山腰,停車,照相,哢嚓哢嚓,重拾糖水之詩,詩裏有模特,一男一女,比貓略大,比狗略小,書包,校服,拖鞋,長槍短炮急需這些,外國讀者急需這些,上前一步,退後半步,請右胯微送,請唇齒輕啟,模特雖小,卻已老成,時而天真,時而扮酷,時而山紅澗碧爛漫,時而清月出嶺骨寒。
山腰如影棚,山路似T台,走秀既畢,照例結賬,得了錢財花開半時偏妍的兩朵,照例歸複越嶺翻山仆仆風塵那上學路上。
山頂,印度教之詩,昌古納拉揚(Changu Narayan),加德滿都穀地最古老一處廟宇,敬奉毗濕奴化身納拉揚,曆史可溯至4世紀,1979年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名錄》。
自停車場步行上山,緊依山脊,穿越簇擁神廟的村莊。山道兩側,雜貨店,唱片店,麵具店,唐卡店,服裝店,唐卡店,麵具店,唱片店,雜貨店……店鋪主題循環交錯,周而複始,將你推入紀念品輪回往複的宇宙。
商街喧哄,神廟卻甚冷清。野狗在太陽下瞌睡,孔雀去牆壁上出神,庭院寂寂,雖神像疊立但仿佛早已被魔法逐入夢鄉。院落中央,主廟如峰巔兩重,石階,磚身,瓦頂,木雕鎧甲般上下鑲嵌,門、窗、梁、脊,處處細密且略施薄彩,筆筆精美。
看罷石獸護衛、法螺高舉的神廟,下山時,再瞧商街裏那人雲亦雲、靠山吃山的貨色,自是愈發爆出粗鄙與難堪。麵具工坊大幹快上的工匠,唐卡學校麵帶焦灼的男女,都是詩人年紀的商人——時不我待,遊客來矣,懷揣美國的刀、歐洲的元、人民的幣,吾輩青春正當,豈能安然不動穩如山!
日光如瀑,日光日日如瀑,神廟並村莊巋然不動。當街貪睡的少年,半躺下讀報的中年,懷抱錫罐一路緩行的老年,他們才是你眼中的詩人,日日新,日日如舊。
村落中央,辟有水池,方圓十數米,石雕石砌,兩道石階折入花瓣般層層凹下的池底。加德滿都穀地多水池,水源取自地下,相傳通於濕婆居處的聖湖,在這池中沐浴,好似朝拜,或可消災免罪,於是乎,水池砌築精益求精,常以石獅、石蛇為壁飾,更將銅蛇、銅鱷銜水喉,清泉奔湧而出,飛瀉直下,別有一番冬暖夏涼的酣暢。
走回停車場,等人,等車。高處,軍人、武器並工事自山頭俯瞰;低處,鐮刀、錘子共五星借牆頭閃耀。山頭牆頭之間,呼啦啦晾出一大片衣裙,又一隻水喉,一男兩女,洗澡的洗澡,洗衣的洗衣,搓背的搓背。生活繼續,以額頂之力背送二十張毛毯下山的詩人,低頭踱過槍口的射程。歇一歇吧,我的詩人!他回頭,立定,頭繃背帶,待你按下快門,扭頭,轉身,繼續為生活而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