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信使。你竟在心裏以為,她是《等待戈多》中信使的化身,但是中國台灣《等待果陀》的版本——兩根抓髻、一身戲裝的童女,躍起,拗一個造型,宣告果陀今天不來了。果陀即戈多,失望中永恒的期望。
活女神雖是神秘,絕不多示與外人,你卻在晚些時候,與王宮廣場相銜且恰能望見活女神廟側身的巴山塔布廣場,無意間瞥得廟宇頂層窗內,紅衣女神正與另一女孩追逐、撕扯、嬉鬧,但僅一瞬,你仍未辨清諸般美相,女神又已奔回凡人難以觀瞻的角落,廣場上的市聲,直將廟宇襯得愈發沉寂。
王宮廣場東北,宮牆之內,另有一座敬奉塔萊珠女神的王室廟宇,三重屋簷,局部鎏金,若逢夕光,分外耀眼。塔萊珠原為南印度神祗,14世紀傳入,被馬拉王朝奉為保護神,地位沿襲至今。塔萊珠何許神也?一說為濕婆妻子之一杜爾迦(Durga)之轉世,一說為濕婆妻子轉世為卡莉卡(Kalika)後再轉世之一世——印度教神譜,於你更似一團亂麻,百般剖析,牽出一截線頭,卻帶出更多死結或岔路。你暗暗佩服生存於神佛要衝的尼泊爾人,他們有本事在這絕非遼闊的王宮廣場,密密匝匝布下數十座譜係龐雜的廟宇,相與勾連且各得其所,耐心細看,竟是一張混沌中有條不紊的羅網。
敬奉毗濕奴化身納拉揚(Narayan)的神廟,自西北斜對活女神廟。納拉揚神廟西北乃毗濕奴神廟。毗濕奴神廟以北矗立兩座濕婆神廟,南麵一座三重屋簷、九階高台,北麵一座由濕婆與妻子帕爾瓦蒂(Parvati)共享,兩尊彩雕神像借窗口俯瞰廣場。
沿一箭小路向北,數十步後,右手便是濕婆化身黑拜拉布(Kal Bhairav)神像。那神像浮雕於壁上,周身漆黑,殺氣騰騰,頭頂寶石並骷髏鑲嵌之金色冠冕,腳踏怪魔僵屍一具。數百年間,黑拜拉布像前香火不斷,民間每有爭執,總願來這嘴咧牙齜、二目圓睜、六隻手上掄圓了劍、戟、盾各色兵刃的神像前,以手觸石,誓不誑言,而後論斷曲直,平息是非。
黑拜拉布神像以北,另有數座廟宇,分別敬奉平日裏鎖於木窗之內的白拜拉布(Seto Bhairav)神像及毗濕奴第八化身克裏希納。黑拜拉布神像以南,則是普拉塔普·馬拉國王圓柱(King Pratap Malla's Column),通曉多種語言且自稱“詩人之王”的普拉塔普國王雙手合什,端坐柱頭,一雙妻子、五位子女詩篇般環繞於身畔。
普拉塔普·馬拉國王圓柱東鄰“性廟”賈格納特(Jaganath)。那廟宇方正,重簷,簷下木柱如林,斜逸而出,每截木柱皆浮雕神像一尊,腳踩蓮花寶座,座下卻是人事歡喜,或二者忘我,或三者無憂,或四者樂極,本真,稚拙,恰如《薄伽梵歌》所謂:“世界非相因而生,唯情欲,舍此別無他故”。神廟關閉,你來得不巧,內中盛景無從探究,但眼前雙抱雙修、性樂悟道的方便,已教你粗淺領略“先以欲鉤牽,後令人佛智”的究竟。
賈格納特神廟東對猴王哈奴曼(Hanuman)神像。紅色基座之上,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的猴王身披紅袍,臉塗紅油,眼裹紅布,頭頂紅羅傘蓋。哈奴曼變化多端,神通廣大,曾輔佐羅摩奪回嬌妻,集驍勇、忠誠、頑皮於一身,酷肖《西遊記》裏口口聲聲“玉帝老兒”那位齊天大聖。
哈奴曼神像守衛故宮入口。參觀時間已過,衛兵卻同意你入內數步,張望片刻。你遇見一座空曠、寂寞的庭院,深陷於喜馬拉雅山脈南麓封閉的自我,與它的外殼,一堆西方新古典主義白色積木,一尊與時俱進的王室造像,別若晝夜。
神廟起伏、宮室威儀的廣場上,風塵仆仆、麵目焦赤的人流裏,不時浮出一雙如柴的黑手,扯住你的胳膊或衣襟,要麼問你是不是蒙古人,求你買下一袋茶葉,要麼問你是不是日本人,毛遂自薦要當你的導遊。不!不是也不要!你拔腿就走。小販散盡,導遊仍不屈不撓,跳蚤一般緊緊相隨。他決定為你講解每一處神廟。你道:謝謝,我已聘有導遊。他便追問:姓甚名誰,現在何處?你幾乎動怒:我為何告訴你這些!他表示理解,斷定你在扯謊,並將之委婉稱為“中國式幽默”。你麵前這位年輕人,有著苦行僧或保險經紀人的堅忍,無論你置之不理或出言駁斥,他皆不離不棄,隻管瞪大斜視的雙眼,篤信你必然需要一名導遊,迫在眉睫,且近在眼前。
千百年前,一位仙女遭貶下凡,為消孽障,欲建佛塔。
她向國王懇求:請您賜我一塊牛皮能夠圍起來的土地。
國王心想:牛皮能有多大,好吧。
於是,她將牛皮裁成細線,圈出博達納特佛塔(Boudhanath Stupa)初址。
走近佛塔,走近順時針旋轉的人潮,你覺得,眼前景象似曾相識——生老病死漩渦裏苦痛的眾生,一輪又一輪,無窮無盡,簇擁出白基金身的宏偉佛塔。
難道又是一處斯瓦揚布?然而,斯瓦揚布佛塔在西,博達納特佛塔在東。你定睛細辨,眼前這佛塔,傘蓋四四方方,與斯瓦揚布佛塔那圓型傘蓋自是不同。方正傘蓋呼應佛塔腳下方正階梯,若從天上俯瞰,博達納特佛塔基座恰是一朵方瓣蓮花。
塔身之上,佛眼凝神。無論主塔輔塔,博達納特佛眼皆紅眶、藍眸、白底,莊嚴之外,煞是亮麗。
博達納特佛塔乃世間最大佛塔之一,1979年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名錄》。佛塔周遭,圓桶般箍起一圈屋舍,多為三層,紅、黃、白相間,或商鋪,或旅社,或餐廳,或廟宇。你仿佛置身西藏,前後左右,門窗內外,踱步的,呆立的,轉經的,默禱的,燒香的,磕頭的,長跪的,枯坐的,問好的,躲閃的,除了遊客,便是一張張黑紅麵孔的藏族信眾。你逛商鋪,不經意間,拐入一處寺廟,瞻仰一番,出得廟門,卻見左手樓上,你猜那是僧房,一扇門前,竟貼出米老鼠本尊。張望時,有人自低處向你輕喚,一位懷抱嬰孩的女神,踞守牆角,曬著太陽,一麵拎出乳房喂奶,一麵騰出手來乞討。
佛塔北端,另有寺廟,廟前辟廣場,具體而微,正是野狗與鴿子的樂園。你覓得一處小門,側身穿過,卻是階梯,直上佛塔基座。
一位少年僧人,一襲紅衣,正向高處獨步。高處視野獨好,獨有蒼蠅無為、野貓無為、遊魚也無為的清靜。僧人攀談,說相機,說網絡,說紅色外套隻是阿迪達斯。作別後,不多時,你們再次相遇,他已結識女伴兩位,交談甚歡,再赴潔白之巔。
佛塔身外,眾屋頂上,不乏勾人短暫停留的所在。咖啡便宜,主人和悅,或登高一眺,審度萬象,或閑擲時光,相看未來。佛眼注視之下,即便你隻是拍照,主人也毫無怨言,絕不似巴山塔布廣場上的屋頂咖啡店主那般貪婪,非要勒索一筆費用方肯善罷甘休。
在屋頂,你聽到另一樣故事。千百年前,加德滿都處處掘池,難得水源。國王求助神明,得一夢複:須尋能人,斷其頭顱。國王甘願犧牲,設計一樁,誘子弑父,計既得售,水源亦出。某日,王子恍然大悟,萬念俱灰。菩薩指點:建佛塔,消孽障。王子遂放生鴿子一雙,棲落之處,自是博達納特佛塔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