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加德滿都(1 / 3)

絲絲入扣的混沌

加德滿都,無論菩薩還是佛陀,梵天、毗濕奴還是濕婆,皆於不可見處向可見微笑。

生存於神佛要衝的尼泊爾人,有本事在這裏布下無數譜係龐雜的廟宇,相與勾連且各得其所,直將外人眼裏的混沌,數十萬神佛往返化身的天空與大地,運轉得精密時計或電子遊戲一般絲絲入扣,有條不紊。

上海-成都-拉薩-加德滿都:兩晝一夜,中轉,中轉,再中轉。

非如此不可?當然未必!你滿腹牢騷……然而,飛機鑽出成都的雲層,窗外那貢嘎山已為你卸去一半非議,石刀石斧般聳峙的萬仞雪峰,腰纏天上江河——濃雲朵朵、汩汩、陣陣,雖是奔湧流瀉,卻盡將洪濤放慢來與你相看……及至飛機再一次跳脫大地,跳脫褐色頑石雕琢的西藏,直取珠峰,你又放下另一半怨忿——喜馬拉雅,喜悅的白色寧靜,白色的寧靜界限,寧靜的天地之別,遠遠望去,一線尖錐,亦實亦虛,交接清濁,待飛機迫近、盤旋、傾側,珠穆朗瑪那金字塔狀的白色鎧甲與你近在咫尺,你歎息,激動,惘然,喜怨似乎皆願向心底融作空無。

然而,隻是一瞬。凝神間,飛機已掠過人世屋脊,拍拍翅膀,重又置身簷下紛繁的萬象。

喜馬拉雅之南,春深似海。仍是山影,仍是層雲,逆光看時,筆力卻弱作描摹中國江南風物的水墨。梯田相疊,屋舍散落,人影依稀,肥黃,啞綠,暖紅……你正將這似曾相識的眼前景象去記憶裏搜尋,飛機卻已驟然棲落。重巒深穀間,一片腹地,加德滿都。

混沌初開,加德滿都穀地乃一口大湖,湖上生蓮花,隻一朵,光華教人敬畏。

此乃佛教創製說,以為蓮花便是佛陀化身。前往觀瞻者中,文殊菩薩來自中國,他願眾生貼近蓮花,便以智慧之劍,於水府之南劈出一道峽口,泄去洪澤,穀地遂成宜人居所。

印度教創製說則以為,穀地締造者,乃保護神毗濕奴(Vishnu)化身之八克裏希納(Krishna),他以萬鈞雷霆,裂山成渠,引水南下,方讓出一片豐饒穀地。

脖子上掛著萬壽菊金燦燦的花環,濕漉漉的嫩,汽車穿越相去混沌未遠的首都。

條條大路,但更像縣城的大路:崎嶇,迂回,時而開闊,時而窄作一條小巷。汽車躲閃,鳴笛,衝鋒,眼瞅著拐進人家的大門,卻一腳油門,跳脫而去。門洞裏,小孩看熱鬧,婦人發呆,一位頭戴印花窄帽的男人,不緊不慢踩著縫紉機……牛的眼裏沒有公路,狗的眼裏也沒有,公路是汽車的,也是它們的,但歸根結底還是它們的。汽車來了,狗兒一路小跑,頭上係著紅繩的牛兒仍在白日夢裏踱著四方步,多好的太陽,多美的世界,隨意擺出地攤的人們也盡情享受這太陽與世界,蔬菜、水果、花生、布料、衣裳、捕鼠器,應有盡有,後來,某一天,你站在一座公路橋邊湊熱鬧,看賣花生的三個年輕人片刻不停地將麻袋裏沾滿泥土的貨物剝去外殼塞進自己的嘴巴,看另一位頭戴印花窄帽的男人打開手提電腦般的簡易縫紉機當街替人縫縫補補,看一對母女走過你的麵前女兒三步一回頭臉上清澈的笑容示意你為她拍上一張照片,正在這時,兩個小夥子從另一方向匆匆趕來,頭也不抬,低聲問你要不要大麻。

多好的太陽,多美的世界,一個真正應有盡有的世界。鬧市區,街拐角,一列身穿藍色作訓服的警察,一人手拄一根木棍,以象征的姿態,維持這一世界的秩序。外國人道聽途說的戰亂,已換作一紙和平協議。盡管印著領導人頭像的“毛派”海報依舊鋪天蓋地,盡管要害機關屋頂上依舊一派沙袋、鐵絲網與重型武器交織的景致,你抵達後的某天夜裏,電視新聞卻突然宣布:“毛派”與政府達成協議,停止十年戰爭,介入議會。

尼泊爾女人身上深紅、番紅或鬆石綠的紗麗愈發鮮亮了,酒店窗外那雪山與佛塔愈發聖潔了,遊泳池裏一意孤行的白種少婦愈發沸騰了……多好的太陽,多美的世界,一牆之隔貧窮海洋裏的人也享用這太陽與世界,屋頂上晾出床單、外罩、內衣,晾出無所事事的人,你看他們,他們看免費的雪山、免費的佛塔、萬般輪回裏免費的整座世界。

斯瓦揚布佛塔(Swoyambhunath),腳踩傳說中加德滿都湖泊蓮花生處。尋蹤覓跡憑高吊古之遊,以佛塔為起點,自是最佳。

西出加德滿都,不多時,已見一隻怪獸,花花綠綠,似馬非馬,前蹄揚起,勾搭著路邊柵欄,去啃咬高處某物。汽車倏忽,怪獸轉瞬即逝。拐個彎,你已來到佛塔所在山崗之下。

斯瓦揚布佛塔距今兩千餘年,佛教聖地之一,1979年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名錄》,時至今日,香火鼎盛。一道金碧山門,指引一線三百級石階向上。山門內外、石階兩側,白塔、佛像疊簇,人流如織,朝聖的,郊遊的,獵奇的,謀生的,擠擠挨挨,摩肩接踵,有人排隊合影,有人高談闊論,有人纏著你掏出美金買下莫名其妙的玩意,還有人拗出紅衣苦修者的造型,微笑著向你走來,懇請照相,伸手討錢。

山門對麵,大樹底下,另有一處無欲則剛的世界。人們站著,禾苗般密集,枯木般沉寂,麵朝山門,既不交談,也不搭訕。你走入他們中間,他們對你並無興趣。眼前景象,竟教你一下子想起去年秋天,在布拉格,每逢夜半,你便去陽台上俯瞰瓦茨拉夫廣場,北端,那裏靜靜矗立著一個又一個黑人兄弟,他們既不走動,也不言語,彼此分散,像一匹匹站著睡覺的馬或廢棄多時的路樁,你以為他們整夜都這麼站著,入定,無知無覺,進入涅槃或某種難以言喻的隱秘境界,你以為他們與世界的親密關係絕不會超過達達主義詞彙之於詩篇,然而,他們為什麼站著,你一無所知。

大樹背後,複歸疲於生計的世界:一條小巷,上了年紀的人物攤開布匹、水果、小吃,等待烈日與塵土中遠道而來焦炭一般的顧客。

汽車無情,你的汽車拉上你就走,拋下五顏六色眼巴巴的小販。汽車揣測你不願登山,一直將你拉上山腰,另一處大門。

那裏人煙更盛。風馬旗鋪天蓋地,白塔愈發巨大。林蔭道間,稍一拾級而上,已至轉角處一尊金身壁立佛像,有人在此瞌睡,守著佛像腳下大米、紅粉、黃色花瓣一類貢物或不遠處自己的店鋪。那店鋪亦似簡陋廟宇,供奉掛毯、麵具、珠鏈、法器……廉價商品自店裏泛濫至店外,門楣上方,仍去羅列一幅幅水彩描繪的魚尾峰。

驟然間,平地起驚雷,店鋪屋頂掀出一陣巨響。兩隻野猴騰挪跳躍,追逐廝打,儼然未將佛塔莊嚴納入眼中。戰火自一個屋頂燒向另一個,火勢熊熊,多數屋頂僅為鐵皮一張,三下五除二便被擂作戰鼓,咚咚鏘,咚鏘鏘,鏘鏘鏘鏘……音色直奔爆裂而去。再看那遭了殃的店主,雖是個個呼叫、嗬斥,卻無一敢去動手驅逐。原來這斯瓦揚布佛塔周遭的潑猴,於當地人眼中,正是文殊菩薩在此削去三千煩惱絲時,頭虱落地而成的聖猴。聖猴無處不在,山前山後,山上山下,屋頂樹梢,窗沿塔基,肆無忌憚地吃著鬧著又吃著。它們三五成群地吃著,拖家帶口地鬧著,絞盡腦汁豪奪巧取為了吃著而永遠在鬧著。

沒多久,戰鬥偃旗息鼓,落敗一方飛上小巷對麵另一幢建築。你這才發現,穿過小巷,便是塔林廟群的山頂。

塔分黑白:黑者低矮,白者高大;白塔額頂金光閃閃,黑塔腰身造像各異。千百黑白簇擁之下,湧出攝人心魄那最孤高的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