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意義上,傳統中國是沒有個人身份的,因為,個人僅僅存在於家庭、世係或其他等級性社會關網絡的關係中,並且是為了它們才存在的。每一個個人,都生在祖蔭下、長在祖蔭下,終其一生都離不開祖蔭,這裏的“人”隻不過是祖蔭體係中的牽線木偶。這就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所要叛離的格局,所要衝決的“網羅”,其蘊涵的精神動機與娜拉的衝動具有相當的一致性,所以,“娜拉”成了“民國初年進步男女共同向往的典範”(袁振英,1918),也成了20世紀中國社會中“人”(個體)的精神覺醒和反叛的形象。不過,曆史的後果常常事與願違,的確,20世紀“大革命”的洪流曾將這個“網羅”席卷而去,但“個體”並未誕生,“解放”悖論性地被一種新形式的奴役替換了。
1949年之後,在一場又一場的政治運動中,個人從“宗族性依附”的“宗族人”變成了“組織性依附”的“集體人”(黨和國家主導下的公社與單位),從過去的生長於“祖蔭之下”脫嵌而出,再嵌入到當時的生長於“紅旗之下”,即在社會經濟上依附於單位、在政治上依附於黨政管理、在人身上依附於黨員幹部,雷鋒是這種“集體人”的人格榜樣——革命機器上一個顆永不生鏽的螺絲釘。當這一體係由於必然無力完成自身的再生產而難以為繼的時候,改革開放的邏輯便誕生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由於經濟的恢複與發展需要釋放活力、消耗自由。於是,首先從農村開始,鄉村家庭從公社中被釋放出來,90年代以來,城市家庭從單位中被釋放出來,個人又回到了家庭之中,因為沒有可替代的新的倫理選擇(比如以個人的自由意誌為出發點和歸宿的新的倫理構造),那麼,傳統的儒家倫理自然是“滿血複活”,唯一的差別可能就是,因為計劃生育傳統的大家族很難再有了。
曆史至此,嚴格意義上的“個體”仍然是沒有出現。但是,伴隨著經濟建設的“硬”提速、城市化進程的“大”躍進,必然會需要市場經濟所需要的充足的人力資源條件,於是,個人從鄉村湧向城市、從小城市湧向大城市的大門打開了,新一輪的“脫嵌”運動開始了,個人從“家族”湧進了“市場”。不同於曾經的個人從“家族”湧向“革命”,這是一種私人生活領域的個體化進程,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曆史性開端,曾經無處不在的集體安排不再發揮作用,至少不再發揮“決定性作用”。“市場”的核心邏輯是競爭,就像戰場一樣,這是一個勝敗的場域,而要想實現勝利,就必然需要真理與能力的出場,所以,“能力”有了用武之地,“關係”退居其次,不是說“關係”不再重要,而是說,至少在關乎一個組織之勝敗的崗位上,能力屬性一定是優先於關係屬性的。所以,在市場的競爭性格局中會出現這樣一個選拔人才的優先性序列:1.有能力+有關係;2.有能力+沒關係;3.有關係+沒能力;4.沒關係+沒能力。
當小城市還在沉睡之際,大城市正在被“市場”所改造。小城市那種熟人和親屬倫理關係所籠罩的地方性生活,盡管可以給予人安全感,但也帶給人壓抑與無聊,尤其是那種無處不在的攀比,簡直是一場漫長的“吃‘人’遊戲”,這種喪失了本真的念想與盼望的近乎“一潭死水”的生活、“一眼望穿”的人生,實在是了無生趣,時間像小彩旗的原地打轉兒那樣失去了意義,這也是大城市之所以對年輕一代深具誘惑的心理起點。大城市生活所蘊含的不確定性,首先意味的不是恐懼,而是迷人,其具備滿足人性中之“人類感”、之“向往自由”的潛能,可以承載欲望和夢想。於是,大城市成了一種意識形態、一個台風口的“成功世界”,乃至於雄心勃勃的年輕人忽略它的“詛咒”:由於大城市是陌生人與工作網絡,也將人引入了一個喪失安全感之地,恐懼與冷漠因之而生,個人很有可能被大城市的“腫脹病”、蔓延的“畸形團塊”以及一種現代方式的工於算計所吞沒。
【異化與救贖:網絡社會的新可能】
市場中有“顏如玉”、有“黃金屋”,但市場是冷酷無情的,不可避免地生成一個競爭過程——既生產成功者,也生產失敗者,其優勝劣汰的法則被量化為一種叫績效主義的東西,對的,就是索尼前常務董事天外伺郎寫的《績效主義毀了索尼》(2007)意義上的“績效主義”。在一場又一場的績效主義賽跑中,“人”被置換成了一係列的量化指標,激勵的結果往往不是卓越,而是平庸——或者說,其激勵的往往隻是考核體係窠臼之中的“卓越”,而這隻不過是換了一種形式的平庸而已,真正的卓越幾乎從來都是一種例外狀況(即便是喬布斯,在美國也是一個“例外”)。失敗的注定是大多數,獨自上場,獨自麵對,獨自哭泣,跌倒了再爬起來,打掉牙和血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