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從下午二三點鍾起就陪客人,陪到五點鍾,陪到六點鍾,客人若在家吃飯,吃完飯又必要在一起喝茶,或者剛剛吃完茶走了,或者還沒走又來了客人,於是又陪下去,陪到八點鍾,十點鍾,常常陪到十二點鍾。從下午三點鍾起,陪到夜裏十二點,這麼長的時間,魯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斷地吸著煙。
客人一走,已經是下半夜了,本來已經是睡覺的時候了,可是魯迅先生正要開始工作。
在工作之前,他稍微闔一闔眼睛,燃起一支煙來,躺在床邊上,這一支煙還沒有吸完,許先生差不多就在床裏邊睡著了。(許先生為什麼睡得這樣快?因為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鍾就要來管理家務。)海嬰這時在三樓和保姆一道睡著了。
全樓都寂靜下去,窗外也一點聲音沒有了,魯迅先生站起來,坐到書桌邊,在那綠色的台燈下開始寫文章了。許先生說雞鳴的時候,魯迅先生還是坐著,街上的汽車嘟嘟地叫起來了,魯迅先生還是坐著。
然而,生活的繁忙和瑣事的困擾並沒有讓魯迅感到疲勞,真正讓他感到心累的是精神上的孤獨。當魯迅正處於精神困苦中時,蕭紅的出現,給他帶來一抹清新向上的氣息,一道亮麗的色彩。
魯迅曾經說過“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所以他一直全心資助有才氣的文學青年,當時的文學青年不知有多少都曾得到過他的資助,而魯迅大部分的稿費也都花費在了這些事上。如果說魯迅是“好土”,那麼蕭紅就一定是魯迅培育出的“好花”。魯迅認為,隻要能培育出一朵真正的好花,那麼即使自己化身為泥也無不可。在魯迅去世後,很多友人都紛紛撰寫魯迅回憶錄,其中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是公認的典範。
唯有蕭紅才知道自己在文中傾注了多少情感,在寥寥幾筆的描寫中隱藏了多少悲痛。
魯迅先生從來不講究穿衣打扮,不僅自己不講究,對旁人的穿著也從不關注。可蕭紅卻是唯一的例外。
許廣平給她戴的頭飾不相稱,魯迅先生生氣了。
她穿上寬袖子的大紅上衣在他麵前轉來轉去,像孩子般問他漂不漂亮,他一句淡淡的“不漂亮”,讓她頓時像泄了氣的氣球。
為了怕她太過鬱悶,很少對穿衣評頭論足的魯迅先生,竟然開始指導她如何穿著:
“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並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渾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後穿一件白上衣的……”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得寬……”
那天魯迅先生很有興致,把我一雙短統靴子也略略批評一下,說我的短靴是軍人穿的,因為靴子的前後都有一條線織的拉手,這拉手據魯迅先生說是放在褲子下邊的……我說:“周先生,為什麼那靴子我穿了許久了而不告訴我,怎麼現在才想起來呢?現在我不是不穿了嗎?我穿的這不是另外的鞋嗎?”
“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我一說你該不穿了。”
我開始問:“周先生怎麼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情呢?”“看過書的,關於美學的。”“什麼時候看的……”“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買的書嗎?”“不一定是買的,也許是從什麼地方抓到就看的……”“看了有趣味嗎?”“隨便看看……”“周先生看這書做什麼?”“……”沒有回答,好象很難以答。許先生在旁說:“周先生什麼書都看的。”
蕭紅筆下的魯迅就猶如在她記憶中一般栩栩如生。寫下這些文字時,蕭紅的眼中憋著淚水。可是她不敢不寫——半是為了懷念,不趕緊付諸筆端的話,她真怕等自己老了的那天,記不住與先生交往的點點滴滴;半是為了先生的教誨。蕭紅深知先生對自己抱有期望,希望自己有更深的文學造詣,如果自己一味沉浸在悲痛中無法自拔,那就真的愧對先生往日的指導了。
於是,她不得不寫。一次次的回憶,讓蕭紅愈加感動和哀傷。
她曾與許廣平一起給魯迅先生包餃子,做韭菜盒子、荷葉餅。魯迅先生長期熬夜和吸煙導致他的胃不好,每每吃太多之後都要吃胃藥,但即便如此,也還是應著她一次次提議給自己做各種好吃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