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兒子海嬰每每見到她,就會拉著她的辮子,讓她一起玩。魯迅先生則會打趣道:“他看你梳著辮子,和他差不多,別人在他眼裏都是大人,就看你小。”她想,自己在先生眼裏會不會同海嬰一樣,也是個還不完全懂事的兒童呢?所以他才會這般關愛自己?所以從不喜歡逛公園的他會答應她的提議,帶著一家人去公園玩耍——就像一個父親滿足女兒的願望一樣?
魯迅先生猶如最耐心的師長告誡著她:“字不一定要寫得好,但必須得使人一看了就認識,年輕人現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趕快胡亂寫完了事,別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這費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這費了工夫不是他的。這存心是不太好的。”
他知識淵博,為她打開一扇窗口,讓她這個小縣城的女兒能夠呼吸到來自更廣闊的世界的空氣。他教導她認識珂勒惠支,讓她去看《夏伯陽》《複仇豔遇》《人猿泰山》這類的電影。
蕭紅看到有人用魯迅先生的手稿來包食物,就氣得憤憤不平,而魯迅先生自己倒是很淡然。蕭紅氣得是,自己那麼敬仰的人親手寫的文字怎麼能被如此褻瀆呢?雖然她也是個十分珍惜自己的文字的人,但倘若那人用的是自己的手稿,也一定不會有那般氣憤。
魯迅與蕭紅有著相似的經曆:都是年輕時受過傳統包辦婚姻的迫害,都患有肺病,都眷戀童年成長的那片鄉村,有著濃鬱的鄉土情結,都對文字那樣敏感,都那樣才思敏捷,都過早地經曆了人生中的苦難……因此,魯迅在資助的眾多文學青年裏,唯獨與蕭紅有著精神上的共鳴,倆人彼此惺惺相惜。魯迅看到蕭紅,就像看到一個曾經的女版自己一樣。二人之間的默契經常讓彼此會心一笑。或許,在遇到魯迅之前,蕭紅也從未想過自己會與他相處得這般輕鬆愉快。
在諸多回憶中,蕭紅最不願回想的就是1936年3月,因為每每想起這段時間,都會讓蕭紅陷入深深的悔恨中,可過去是無法逃避的。
早在1935年冬天,許廣平就曾說過,“周先生的身體是不如從前了”。隻是眾人都沒有想過,他會在次年3月突然病得那樣重。
魯迅先生睡在二樓的床上已經一個多月了,氣喘雖然停止。但每天發熱,尤其是在下午熱度總在三十八度三十九度之間,有時也到三十九度多,那時魯迅先生的臉是微紅的,目力是疲弱的,不吃東西,不大多睡,沒有一些呻吟,似乎全身都沒有什麼痛楚的地方。躺在床上的時候張開眼睛看著,有的時候似睡非睡的安靜地躺著,茶吃得很少。差不多一刻也不停地吸煙,而今幾乎完全放棄了,紙煙聽子不放在床邊,而仍很遠的蹲在書桌上,若想吸一支,是請許先生付給的。
許先生從魯迅先生病起,更過度地忙了。按著時間給魯迅先生吃藥,按著時間給魯迅先生試溫度表,試過了之後還要把一張醫生發給的表格填好,那表格是一張硬紙,上麵畫了無數根線,許先生就在這張紙上拿著米度尺畫著度數,那表畫得和尖尖的小山丘似的,又象尖尖的水晶石,高的低的一排連地站著。許先生雖每天畫,但那象是一條接連不斷的線,不過從低處到高處,從高處到低處,這高峰越高越不好,也就是魯迅先生的熱度越高了。
許廣平先生在幾個月間就蒼老了幾歲,“證明了魯迅先生是肺病,並且是肋膜炎,須藤老醫生每天來了,為魯迅先生把肋膜積水用打針的方法抽淨,共抽過兩三次”。在醫生和眾人的照料下,魯迅先生終於“痊愈”了。
魯迅先生以為自己好了,別人也以為魯迅先生好了。準備冬天要慶祝魯迅先生工作三十年。又過了三個月。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魯迅先生病又發了,又是氣喘。十七日,一夜未眠。十八日,終日喘著。十九日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極點了。天將發白時,魯迅先生就象他平日一樣,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蕭紅流著眼淚回想著與魯迅先生交往的點點滴滴,然而,落筆時卻有別於她一向擅長的抒情方式,而是用最淡然、最原生態、最樸素的文字來講著先生的故事。
情到深處人孤獨,回憶已經用盡了蕭紅的力氣。她不想用多麼煽情的文字,隻想靜靜地講述給自己聽:原來有那樣一個人,曾經如此關愛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