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中能看到,二人的相處模式更像是一個聰明淘氣貪玩的女兒跟自己成熟穩重的父親一般。蕭紅雖然一直追求獨立,但自身的人格並不完全獨立,她總是習慣於依賴他人。這種依賴並不是指男女感情上的依賴,而是一種精神上的依賴,無關男女。蕭紅在人際交往上一直很稚嫩,她對認可了的人就會像一團火一樣撲過去,全心全意,可有時卻疏於考慮其他人的感受。
我想,許廣平最初應該也是很愛護蕭紅的吧,但當時的她一定沒想過,這個年輕的東北女孩會與自己的生活牽涉這麼深。當她每天都到家裏報到,與自己一起為魯迅做飯時,許廣平作為一名女子的天然警覺就被喚醒了。她雖然沒覺得魯迅與蕭紅之間的感情是愛情,但即使是純粹的友情、親情、忘年交,也已然影響到了自己的生活。蕭紅無意間插手了一些本應是妻子的她才能為魯迅做的事。
雖然許廣平竭力避免暴露出自己與一個年輕小女孩吃醋的情緒,但難免會流露出一些跡象。比如,許廣平曾說蕭紅特別喜歡來自己家,日日都來拜訪,並且每次都不是問候一聲就離開,而是會逗留大半天。魯迅自己事務繁忙,往往隻會陪蕭紅一小會兒,剩下的時間就需要自己來陪伴蕭紅了。
然而,許廣平每天從早到晚都要不停地為家人而忙,除了料理一日三餐的飯食之外,她還要時刻想著提醒魯迅先生吃藥、休息。就連在樓下陪著客人的時候,她都要一邊聊天一邊打毛衣,或者是整理花盆上的枯葉。總之是嘴上忙著,手上也不得閑。這麼大的一個家,全需要她一個人來料理,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此外,因為來家裏拜訪魯迅先生的人也不少,許廣平還要負責這些客人的迎來送往。大多數情況下,客人來了,她都會親自給客人倒茶,即使是吩咐下人去準備,也是要親自下樓招呼的。每一位客人離開的時候,她還要負責送他們到樓下,幫客人打開門,等客人離開後,才又重新關上門回到樓上,然後接著做自己的事。
彼時的魯迅身體非常不好,許廣平成天殫精竭慮,根本沒有心思陪蕭紅閑聊,卻又不得不陪著。
他們三人的相處模式經常是這樣:魯迅先生自己在樓上看書,許廣平和蕭紅在樓下談話,或是一起打掃家務、做些飯食。可許廣平人在樓下,心卻停留在樓上書房的魯迅身上。她擔心魯迅會不會又咳嗽了,有沒有按時吃藥,久坐後有沒有記得起身舒展一下身體等等。每每這時,許廣平心底裏就會偷偷埋怨起蕭紅的不知趣來。
特別是有一次蕭紅走後,許廣平上樓發現魯迅看著書就坐在椅子上睡著了,身上的被子滑落下來,受了涼。先是感冒,後來竟然發展成大病,身子骨一下子就沒以前那般硬朗了。許廣平為此感慨地寫道:“一個人生活的失調,直接馬上會影響到周圍朋友的生活也失了步驟,社會上的人就是如此關聯著的。”
許廣平還曾對友人梅誌抱怨道:“她天天來,一坐就是半天,我哪有時間陪她,隻好叫海嬰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惱得很……她痛苦,她寂寞。沒地方去就跑到這兒來,我能向她表示不高興、不歡迎嗎?唉!真沒辦法。”
我想,任何一個聽到這段話而不熟悉蕭紅的人,都會對她產生幾分抱怨吧。可難道蕭紅真的那麼不知趣嗎?或許事實並不盡然。女人天生多愁善感,文人又都是敏感的,而女文人無疑對世事的感觸會更深。事實上,正是魯迅的縱容,才讓蕭紅理直氣壯地把別人家當成了自己休憩的港灣。
蕭紅也並非如許廣平所說的那般不懂事。雖然蕭紅還年輕,可她對魯迅先生的關懷是發自內心的。她在見到魯迅先生抽煙時,曾多次忍不住阻止,鬧得魯迅先生都尷尬地笑了。蕭軍私下裏曾告誡她,不要阻撓先生吸煙。蕭軍的出發點也是對的,畢竟他覺得,他們還沒有和魯迅先生熟悉到那般程度,這樣交淺言深,萬一惹怒了先生可如何是好。可蕭紅一句“我是為了先生好,更何況先生也沒說什麼,還讓我以後督促他呢!”就堵住了蕭軍接下來所有的話。
或許,許廣平其人有著良好的教養,即使心底裏對蕭紅有些埋怨,在平時交往中也會表現得比較淺淡。蕭紅或許也意識到了那麼一絲絲冷淡,可是相比起魯迅給予她的慈愛,魯迅和許廣平一家人給予她的溫暖來說,這絲絲冷淡又算得了什麼呢?在這裏,畢竟可以獲得溫暖,而一個人窩在家裏,蕭紅得到的隻能是痛苦和對生活的失落。蕭紅在《回憶魯迅先生》中寫道:
有一天約好我去包餃子吃,那還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帶了外國酸菜和用絞肉機絞成的牛肉,就和許先生站在客廳後邊的方桌邊包起來。海嬰公子圍著鬧得起勁,一會兒按成圓餅的麵拿去了,他說做了一隻船來,送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不看他,轉身他又做了一隻小雞。許先生和我都不去看他,對他竭力避免加以讚美,若一讚美起來,怕他更做得起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