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鐵論·本議篇》文學曰:“竊聞治人之道,防淫佚之原,廣道德之端,抑末利而開仁義,毋示以利,然後教化可興,而風俗可移也。今郡國有鹽鐵酒榷均輸,與民爭利,散敦厚之樸,成貪鄙之化,是以百姓就本者寡,趨末者眾。夫文繁則質衰,末盛則本虧;末修則民淫,本修則民愨;民愨則財用足,民侈則饑寒生。願罷鹽鐵酒榷均輸,所以進本退末廣利,農業便也。”又曰:“夫導民以德,則民歸厚;示民以利,則民俗薄。俗薄則背義而趨利,趨利則百姓交於道,而接於市。老子曰:‘貧國若有餘’,非多財也,嗜欲眾而民躁也。是以王者崇本退末,以禮義防民欲,實菽粟貨財,市商不通無用之物,工不作無用之器,故商所以通鬱滯,工所以備器械,非治國之本務也。”又曰:“國有沃野之饒,而民不足於食者,工商盛而本業荒也;有山海之貨,而民不足於財者,不務民用而淫巧眾也。……舜藏黃金,高帝禁商賈不得仕宦,所以遏貪鄙之俗,而醇至誠之風也。排困市井,防塞利門,而民猶為非也,況上之為利乎?”《力耕篇》文學曰:“草萊不辟,田疇不治,雖擅山海之財,通百味之利,猶不能贍也。是以古者尚力務本而種樹繁,躬耕趣時而衣食足,雖累凶年,而人不病也。故衣食者,民之本;稼穡者,民之務也。”若此者甚多,不必枚舉。此在野持論之士,所以卑抑商賈之故也。
高惠文景時,以商賈之兼並農人,而致國家社會有不安之象;武昭時,更益以上惡商賈之不佐國家之急,士庶卑朝廷之以天下為商而示民以利,由是重農卑商之思,深入於一世人人之心,而尊農為本,抑商為末之標語口號,騰播炫耀,如雲興潮湧,而不可遏止;而本末二字,遂若農商之專用代名詞者。即當時少數在朝主張鹽鐵酒榷之聚斂之臣,其對商賈固不十分反對(此輩半由賈豎出身,且躬當鹽鐵酒榷之吏,自然不便訾商賈),然亦稱農曰本,名商為末。《鹽鐵論》一書,專記昭帝時禦史大夫與賢良文學辯論鹽鐵酒榷均輸事,禦史大夫當時主張鹽鐵酒榷者也。《本議篇》記大夫之言曰:“古之立國家者,開本末之途,通有無之用,市朝以一其求,致士民,聚萬貨,農商工師,各得所欲,交易而退。《易》曰:‘通其變,使民不倦。’故工不出則農用乖,商不出則寶貨絕,農用乏則穀不殖,寶貨絕則財用匱。故鹽鐵均輸,所以通委財,而調緩急,罷之不便也。”《力耕篇》曰:“故善為國者,天下之下我高,天下之輕我重,以末易其本,以虛蕩其實。今山澤之財,均輸之藏,所以禦輕重而役諸侯也。”又曰:“富國何必用本農?足民何必井田也?”《通有篇》曰:“農商交易,以利本末。”《複古篇》曰:“今意總一鹽鐵,非獨為利入也,將以建本抑末。”《刺權篇》曰:“失之於本,而末不可救。”《相刺篇》曰:“非商工不得食於利末。”《水旱篇》曰:“本末異徑,一家數事,而治生之道乃備。今縣官鑄農器,使民務本,不營於末,則無饑寒之累。”《輕重篇》記禦史之言曰:“昔太公封於營丘,辟草萊而居焉,地薄人少,於是通利末之道。”又曰:“總一鹽鐵,通山川之利,而萬物殖,是以縣官用饒足,民不困乏,本末並利,上下俱足,此籌計之所致,非獨耕桑農業也。”他尚眾,不備引。身為國家之賈官,出為庇商之言論,而亦字商為末,名農為本,其他更不必言矣。故漢初之書,率以本末代農商,例不勝舉,姑仍就《史記》《鹽鐵論》兩書述之。《史記·秦始皇本紀》:“上農除末。”《平準書》:“先本絀末。”《貨殖傳》:“其民益巧詐而事末也。”又:“本富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又:“夫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此言末業,貧者之資也。”又:“以末致財,用本守之。”《太史公自序》:“維幣之行,以通農商,其極則玩巧,並兼茲殖,爭於機利,去本趨末。”(見前者不再列)《鹽鐵論·力耕篇》曰:“理民之道,在於節用尚本分土井田而已。”《通有篇》曰:“民淫好末,侈靡而不務本。”又曰:“宋衛韓梁好本稼穡。”又曰:“溢利禁則反本。”又曰:“男子去本尚末。”《輕重篇》曰:“今天下合為一家,利末惡欲行?”又曰:“利末之事析秋毫。”又曰:“非力本農,無以富邦也。”《地廣篇》曰:“先救近務,及時本業也。”又曰:“當今之務,在於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利議篇》曰:“執事暗於明禮,而喻於利末。”《國病篇》曰:“民樸而歸本。”又曰:“用約而財饒,本修而民富。”《水旱篇》曰:“趣本業,養桑麻,盡地力也。”又曰:“王者務本,不作末,去炫耀,除雕琢,湛民以禮,示民以樸,是以百姓務本,而不營於末。”(見前者不再列)然則西漢初年本農末商之空氣,可以想矣。
自後時過境遷,無漢初商賈之盛,商賈之禍,而此說已形成中國人傳統之思想,牢固而不可拔。故直至清末睹歐西之以工商富國強兵,而思所以變法興實業之前,士夫學子,賤棄商賈,卑夷不一道;偶或道之,必被惡名於天下後世。而本農末商之詞,遂至於今用之,其影響於國民經濟,國民思想,詎可稱量?固不顓顓焉有關於古代之經濟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