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呂已至戰國之末,始倡本農末工商之說,然尚未能披靡一世;(韓子謂今之學者為言,不知務本作而好末事,是其證。)其披靡一世,在西漢初年。西漢初年,此說之披靡一世,約分兩期,而原因亦遂不一。自高祖以至文景,承戰國楚漢久戰之後,農民流亡,商賈過盛,故上自君相,下至撰言立論之士,舉謀所以提倡農業,壓抑商賈。《史記·平準書》:“漢興,接秦之弊,丈夫從軍旅,老弱轉糧餉,作業劇而財匱,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而不軌逐利之民,蓄積餘業,以稽市物,物踴騰糶,米至石萬錢,馬一匹則百金。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孝惠高後時,為天下初定,複弛商賈之律,然市井之子孫,亦不得仕宦為吏。”《文帝紀》:“二年、上曰:‘農、天下之本。’”“十三年、上曰:‘農、天下之本,務莫大焉。今勤身從事,而有租稅之賦,是為本末者無以異,其於勸農之道未備,其除田之租稅。’”《漢書·食貨誌》上:“文帝即位,躬修儉節,思安百姓。時民近戰國,皆背本趨末。賈誼說上曰:‘……今背本而趨末,食者甚眾,是天下之大殘也;淫侈之俗,日日以長,是天下之大賊也。殘賊公行,莫之或止;大命將泛,莫之振救;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財產,何得不蹷?……今毆民而歸之農,皆著於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遊食之民,轉而緣南畝,則蓄積足而人樂其所矣。可以為富安天下。’……晁錯複說上曰:‘……今海內為一,土地人民之眾,不避湯禹;加以亡天災數年之水旱,而蓄積未及者,何也?地有遺利,民有餘力,生穀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也,遊食之民未盡歸農也。……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繇役。……勤苦如此,尚複被水旱之災,急政暴虐,賦斂不時,朝令而暮改,當具有者半賈而賣,亡者取倍稱之息。於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責者矣。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遊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農夫之苦,有仟佰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千裏遊敖,冠蓋相望,乘堅策肥,履絲曳縞。此商人所以兼並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統觀諸書所言,知漢初高惠文景之世,所以朝野上下,異口同聲,以倡農壓抑商賈者,以久戰之餘,民棄本趨末,商賈兼並農人,而社會國家已呈不安之象也。
至武帝好大喜功,四出征討,財匱不足,用桑弘羊孔僅之徒,興鹽鐵平準之策,與民爭利,朝廷之上,惡商賈累貨積財,不佐國家之急;文學之士,卑縣官以天下貿易,騷擾民間,於是殊塗同歸,皆為抑卑商賈之論。《平準書》言武帝之時:“縣官大空,而富商大賈,或財役貧,轉轂百數,廢居居邑,封君皆低首仰給,冶鑄煮鹽,財或累萬金而不佐國家之急,黎民重困。於是天子與公卿議,更錢造幣以贍用,而摧浮淫並兼之徒。”又曰:“商賈以幣之變多,積貨逐利,於是公卿言:‘……商賈滋眾,貧者蓄積無有,皆仰縣官。異時算軺車,賈人緡錢皆有差,請算如故。諸賈人末作貰貸,買居邑,稽諸物及商以取利者,雖無市籍,各以其物自占,率緡錢二千而一算;諸作有租及鑄,率緡錢四千一算,非吏比者,三老北邊騎士,軺車以一算;商賈人軺車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匿不自占,占不悉,戍邊一歲,沒入緡錢,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賈人有市籍者,及其家屬,皆無得籍名田以便農。敢犯令,沒入田僮。’”又曰:“置平準於京師,都受天下委輸,召工官治車諸器,皆仰給大農。大農之諸官,盡籠天下之貨物,貴即賣之,賤則買之。如此富商大賈,無所牟大利則反本,而萬物不得騰踴。”此朝廷之上,所以壓抑商賈之故壓抑商賈之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