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農末商學說
吾國雖自古號稱以農業立國,而於工商則三代未嚐卑棄。抑棄工商,提倡耕農,蓋在荀卿之時。製為本農末工商之口號,則當在戰國之末,而盛行於西漢之初。戰國之末,最斥綦組刻畫末技遊食之民,偏於工;西漢之初,最斥富商大賈,則漸偏於商矣。(此比較輕重言,非謂戰國之末不非商,漢初不非工也。)
《虞書》曰:“懋遷有無化居。”《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比四者,民所衣食之源也。”(《史記·貨殖列傳》引)由此知唐虞以至三代,無抑商之事。
至春秋,衛文中興,史記其政曰:“務材,訓農,通商,惠工,敬教,勸學,授方,任能。”(《左傳》閔二年)晉文修霸,始入國而“輕關,易道,通商,寬農,懋穡,勸分,省用,足財,利器,明德,以厚民性”。(性讀為生)且使“工商食官”以倡之。(《晉語》四)周內史過之言曰:“庶人工商,各守其業。”(《國語·周語》上)隨會之論楚曰:“商農工賈,不敗其業。”(《左傳》宣十二年)則春秋時對於工商亦甚重視。《論語》載子貢貨殖,孔子責以“賜不受命”。但孔子之意,不在排抵商業,而在提倡道術,惡其不專力道術而貨殖分勤也。故樊遲請學稼,孔子亦斥之曰:“小人哉樊須也。”不能謂其棄農也。
戰國中世以前,孟子言王政,亦曰:“商旅皆欲出於王之塗”,無賤商之論。不惟孟子,《墨子》《國策》,舉無賤商之論也。《莊子·德充符》曰:“不貨,惡用商?”言不用貨物,何須通商?非以商業為賤也。惟商鞅相秦孝公,僻在西陲,首為富國強兵之策,重農戰,抑商賈。但《史記·商君列傳》言:“僇力本業耕織致粟帛多者,複其身;事末作及怠而貧者,舉以為收孥。”其政則確為商君之政,“本”“末”二字則史公追敘之言,非商鞅已謂農為本,謂商為末也。史公所引古書,多易以今字,此篇即為引《秦記》,或其他記載商鞅行政之文,曰本曰末,亦當為史公所改。《貨殖列傳》引計然曰:“糶二十病農,九十病末。”計然之時,絕無卑商之說,當然不能名商曰末,“病末”之末,為史公以今文改易無疑。以彼例此,《商君傳》“本”“末”二字,亦應出之史公也。
至荀子始曰:“輕田野之稅,平關市之征,省商賈之數,罕興力役,無奪農時,如是則國富矣。”又曰:“士大夫眾則國貧,工商眾則國貧。”(並《富國篇》)又曰:“省工賈,眾農夫,禁盜賊,除奸邪,是所以生養之也。”(《君道篇》)則有重農抑工商之說矣。蓋此與社會狀況,國家政策,有密切之關係。戰國自中世以下,侯國並峙,戰禍相尋,殺人盈城,死人盈野,因之社會秩序,極感不安。農之為業,利於平定,不利於變亂,因之農失作業,而衣食乏絕。商之為事,則社會愈有變動,愈可居奇操縱,以得厚利。此戰國中世以下,重農抑工商之源於社會狀況者也。戰國久戰之後,各國有人寡之患,爭思所以徠民。農有地著,安土重遷;商恃行賈,遷徙靡定。此戰國中世以下,重農抑工商之源於國家政策者也。但荀子雖有重農抑商之趨勢,尚無本農末商之口號。《君道篇》曰:“知務本禁末之為多材也。”《天論篇》曰:“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成相篇》曰:“務本節用財無極。”《君道》《成相》之言,楊倞無注。《天論篇》楊倞注曰:“本謂農桑。”按《說文·部》:“,木下曰本,從木從。,木上曰末,從木從。”此其本義也。引申之,凡事理之初源皆曰本,其究竟皆曰末;而凡標榜之則尊之為本,抑製之則斥之為末;隨人而異,因用為殊,亦綦繁矣。《論語》:“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與?”《禮記·大學》則曰:“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即以荀子之言,所指亦不可以一端概也。《臣道篇》曰:“道之與法也者,國家之本作也。”《議兵篇》則曰:“禮者,治辨之極也,強國之本也。”此明有所指而絕不同者也。至未明所指者,《議兵篇》曰:“今汝不求之於本,而索之於末。”《哀公篇》曰:“行中規繩,而不傷於本。”若此者甚多。《君道》《天論》《成相》所謂本末,未明所指,確定為何,極為困難。楊氏言:“本謂農桑”,以後世之說,強加附會,非篤論也。《天論篇》以“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與“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修道而不二,則天不能禍”並舉。且從反麵為言曰:“本荒而用侈,則天不能使之富;養略而動罕,則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則天不能使之吉。”曰“養備”,曰“修道”,曰“節用”,曰“動時”,曰“不二”,皆就全體泛論,非專指一事。則所謂“本”,不容獨指一實物之農桑,而必為指一切富厚之本源。《成相篇》:“務本節用財無極”之上,有“臣下賤,莫遊食”二句,則“本”字指守職而不遊食。《君道篇》:“務本禁末”,難定所指,然亦無法謂其確指農商也。
下逮韓非著書,始有以農為本、以工商為末之明簡口號。《詭使篇》曰:“倉廩之所以實者,耕農之本務也,而綦組錦繡刻畫為末作者富。”《五蠧篇》曰:“夫明王治國之政,使其商工遊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寡,趣本務而趨末作。”(王先慎《集解》:“《拾補》趨作外。盧文弨雲:‘趨舊作人改。’先慎按,張榜本作減,較舊義為近。”)所以謂工商遊食之民為末者,冀“名卑以寡”也;則所以謂耕農為本者,冀“名尊以多”也。自韓非始講明本農末工商之作用,則前者之無此說明矣。《八說篇》曰:“不能具美食而勸餓人飯,不能為活餓者也;不能辟草生粟而勸貸施賞賜,不能為富民者也。今學者之言也,不務本作而好末事,知道虛聖以說民,此勸飯之說。”韓非既明謂耕農為本務,綦組錦繡刻畫商工遊食之民為末作,則此所謂“本作”,必指耕農,“末事”必指工商。而曰:“今之學者之言也,不知務本作而好末事。”則直至韓非之時,尚有著論以提倡工商者;而重農抑工商之說,不甚熾也。至《呂氏春秋·孝行覽》曰:“凡為天下治國家,必務本而後末。所謂本者,非耕耘種植之謂務其人也(人疑為本之殘文)。……務本莫貴於孝。”謂:“所謂本者,非耕耘種植之謂務其本也”,足證於時已有以“耕耘種植”為本者,而此所謂本,則不指此也。然呂氏又有《上農》之篇,專論重農抑末之理。其言曰:“古先聖王之所以導其民者,先務於農。民農非徒為地利也,貴其誌也。民農則樸,樸則易用。易用則邊境安,主位尊。民農則重,重則少私義,少私義則公法立,力專一。民農則其產複,其產複則重徙,重徙則死其處,而無二慮。……民舍本而事末,則其產約,其產約則輕遷徙,輕遷徙則國家有患,皆有遠誌,無有居心。民舍本而事末則好智,好智則多詐,多詐則巧法令,以是為非,以非為是。後稷曰:‘所以務耕織者,以為本教也。’”(後稷無書,蓋後世為耕農之說者所依托也。)其言本末,似指農與工商,而戰國末所以重農抑工商者,亦可以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