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瞧這些“愚夫愚婦”(1 / 1)

——讀趙文輝小小說集《豫北鄉下》

董明

我是正宗的鄉下人。

老家屋子有高高的台階,台階下麵是菜地,菜地的籬笆隔開了一片場地,場地邊一個石碾,隻剩半邊沿兒,破敗在那裏。小時候,我總在那裏爬上爬下。石碾邊雜草叢生,石碾上凹下去的地方偶爾有積水和青苔。

這風景多年來反複在我的牽掛裏,隱約著一種僻遠的倥傯,蘊著淒清的閑適,成了不能忘懷的記憶。

翻開趙文輝的《豫北鄉下》第一部分,赫然一幅插圖,我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老家的石碾怎麼到了這裏?荒草除淨,老人倚坐,準備幹什麼?

於是幾十年的城市生活,被童年的鄉下淹沒,張木匠、王鐵嘴、三菊們,紛至遝來。

老家的婚喪嫁娶,也有響器班招搖過來,可巧的是我們那裏也有個鐵嘴,會拉胡琴的,是村裏一個倒插門女婿,平時死老實,除了幹活兒,什麼都不會。但一到響器班有活兒,全聽他一張嘴,順口溜(也就是所謂“打油詩”)一把一把地扯出來。掙點錢,全交給丈母娘。可丈母娘一生氣,就叫他“滾”啦“爬”啦的,但他卻總是一邊自責,一邊死心塌地地受著氣,正和趙文輝寫的王鐵嘴一樣。

我們那裏,婚宴酒席要擺三天。我哥結婚時,小小的我就幫忙跑前跑後收拾碗筷。每天每頓的酒席上都是完整的魚盤,一點也沒有吃,收到廚房裏,下一頓再端出來。直到最後一頓,我去收拾碗筷,發現魚沒有了,奇怪地問大人。才明白,因為魚太貴,也難買,所以,前兩天擺上的是沒有做熟的生魚,最後這一頓才做熟了——我們家是條件比較好的,是真的魚。而往往有些拮據的人家,是借的木頭雕刻的魚,一直到最後也不能吃的。

現在讀《借魚》,我就想起這件事。雖然我早就知道這樣的事,趙文輝也寫了這樣的事,我還是不明白:沒有魚就是這麼大的事嗎?也無非是“年年有餘”的“餘”和“魚”同音吧!鄉下人自有他們以為神聖的傳統。

明知道《築巢》不是寫鳥雀生態的文章,還是止不住地想起我家的屋梁上每年都有燕子來築巢,想起我和弟弟們拿著長長的竹竿捅掉燕子窩,惹得燕子們飛來飛去地叫,然後被大人知道了,我或者哪個弟弟被臭罵一頓或痛打一頓——我其實並不認識趙文輝其人,但讀他的這些小說,就覺得他就是我小時候的一個玩伴,曾經一起掏過鳥窩,打過架,相互在對方的父母麵前告過狀的。

《九月授衣》,像《詩經》裏的題目,古老,但現實。讀到春花的那點兒小心眼,不禁不屑於她的針線手藝,得意於自己的女紅。我們村姑娘出嫁是必須得有姑娘親手繡的門簾、窗簾、枕套等東西的,出嫁那天,掛在迎親隊伍的前麵,一路招搖著,供人們品評。小小的我就經常被請去幫忙趕嫁妝,繡花、做鞋、裁剪衣服,都很拿手的。但我們鄉村裏,像春花那樣的姑娘多了去了。

除了春花,還有張木匠、七能人、勝利、老麵……粗俗的人,自有其人性的風味。

老家的生活,似一幅久舊的油畫,掛在朽黑的老屋中,沒有映襯,也不能相傳。有了趙文輝,我仍可以在都市建築物封閉的空間,借《豫北鄉下》,與久違了的鄉村做一次親近,哪怕是一次間接的膚淺的親近。當許多文學作品著意於刻畫豪華都市的精致生活又大喊“回歸自然”時,趙文輝注目於鄉村“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的平淡簡樸,這對人生是有啟發作用的;當寶馬香車總統套房裏上演英雄美人的故事且嚷嚷“回歸人生”時,趙文輝指點你看憨厚質樸單純甚至促狹狡黠的鄉下漢子與村姑,這對人生是有覺醒作用的;當皇帝與格格或武林俠侶在屏幕上翻天覆地時,趙文輝裸露給你人性的本色自然的血脈根源,這對人生是有觀照作用的。讀《豫北鄉下》的這些短文,如嚼草根,彌淡彌旨;如玩鼎器,愈樸愈真,正像袁宏道說的“如水中之味,光中之花,女中之態,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惟會心者知之”。

我有一個同學,武漢大學畢業,學高能物理的,出家了。任家人好友磨破了嘴皮子地勸說,他仍義無反顧,指點著:“瞧這些愚夫愚婦……”當時我訕訕地縮回他並不想也壓根兒沒有握的手,滿麵羞慚。

現在,讀《豫北鄉下》,看這些“愚夫愚婦”們生活得有滋有味,不禁慶幸自己身在紅塵。試想想:“明師傅”天天給你留著門,寒冷的冬夜,“躺進潔白幹淨的被窩裏”,做四平八穩的“愚夫愚婦”,多麼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