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銷訂單驟減,逼迫不少出口企業轉回來打國內市場的主意。這也是中國應對全球市場風雲的一個重要方向。其實,沒有哪家公司生下來就賭咒發誓,非出口生意不做的。我自己在珠三角、長三角看過不少企業,有從做內需起家、轉向出口的,也有從外銷開始、轉為內銷的。從這些公司的產品看,不少可以賣到國外的,國人買來也極為相宜。這樣看,從過度依賴外向,轉到“外向、向內並舉”,應該順理成章。
可是,萬不可把向內的困難看輕了。幾天前到溫州,見到很多老朋友,交談涉及企業經營向內的轉變,以他們的經驗和見識,一致認為此次轉變不會很容易。讓我把聽來覺得有理的地方,寫出來與讀者分享一下吧。
先要交代的,是溫州這個地方的企業,差不多都是從做內需市場起家的。紐扣、像章、眼鏡、鞋飾、低壓電器,這些當年赫赫有名的溫州小商品,我想不出有哪樣不是衝著國內消費者而生產的?那個地方沒有什麼資源,溫州人的本事是做市場,十萬經銷員打天下,進而承包商業櫃台,然後搞起發達的經銷係統,終於帶出聞名天下的製造業。離開了市場和經銷能力,溫州人的創業之夢——“白天當老板,晚上睡地板”——怕就圓不成了。
溫州貨逐漸走向更遠的市場。不過,以1994年我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念書期間回國訪問柳市鎮的記憶,當時溫州產品衝出國門的還並不多。此次我問幾位當地朋友,溫州經濟大規模外向究竟起於什麼時候?比較一致的回答是90年代晚期,也就是中國入世以後。這是有跡可循的:草創的公司在幹中學,把產品越做越好,為國際市場的標準所接受。另外很重要的一點,就是1994中國主動大幅貶低人民幣兌美元的彙率,國內生產的成本優勢得以發揮,與國際市場打成一片,“中國製造”更開放地擁抱全世界。
那一波大規模轉型——由向內產業轉到外向——容易嗎?答案出乎意料,“非常容易。”為什麼?識者如此教我:那時做國內生意很難,競爭激烈,殺價無情,還要跨地域管理龐大的營銷網絡,遇到景氣波動,收貨款都困難。這時外銷訂單來了,一是訂貨數目巨大;二是回款信用好;三是交易簡便,簽了合同,發傳真就可以做生意。當然,國際訂單壓價較狠,可是走貨量大,權衡利害,無數溫州企業很容易就轉為外向。
順水行船,外向的溫州創出了新輝煌。許多內銷小商品的“大王”,很快在全球市場上占有一席之地。幾年前一份行業報告說,行銷歐美的溫州打火機占了那裏市場的三分之二!全球商路對溫州開放,國際大訂單接踵而來。產能、管理、技術、批量一起增長,也漸漸改變了溫州的商業模式,從“做市場、帶工廠”,轉向了“接單工業”,溫州商人倒是再也不用那麼辛苦了,特別是不用為國內商路上層層疊疊的麻煩勞神了。
也有人看到了舒服中隱含的危險。“紅蜻蜓”董事長錢金波就是其中一位。這位楠溪江邊的農家弟子,認定自己這家鞋業民企的核心競爭力就是遍布全國城鎮的1 000家自營門麵店,外加3 000家加盟店。“離開了商道,越來越龐大的製造能力從哪裏得到市場信息和感覺呢?”5年前,一家國際連鎖巨頭公司以超大訂單要求“紅蜻蜓”轉為接單生產,錢金波就是在談判中才清楚地分析了接單產業的利與弊。他看到行內那麼多廠家亦步亦趨,幹脆把心一橫,不但謝絕了超大訂單,而且把當時已占公司30%產出的貼牌生產也轉為通過自己的渠道行銷。2008年回頭看,整個鞋業銷量下降30%,“紅蜻蜓”隻下降15%。“好歹我們還可以通過自己的銷售網靈敏地知道市場動向。”接單模式就不同了,國際市場需求一旦減縮,訂單不來,“就像突然拉掉電燈,屋子裏馬上漆黑一團,誰也找不到路。”
能不能再轉型回來呢?無非重操舊業,再把行銷商路建起來。此行知道溫州不少公司正在轉,衷心希望他們再轉型成功。可是,錢總不樂觀。“那次是從難轉易,此次是由易轉難,根本不可同日而語。”更嚴重的是,“那時老板們的平均年齡也就是30多歲,現在40多歲,打拚不動了。”無論同意不同意,錢金波的這些話,我要認真想一想。
我曾提過,包括彙率在內的相對價格如果失真,會給產業布局帶來嚴重後果。現在我們或可補充:一旦人們對失真的價格信號做出了反應,他們的商業模式、鬥誌和激情,也會發生連帶的偏差。即便這些變化並非不可逆轉,向內轉型的難度和持續時間也不容低估。這樣看,其他方麵調整政策的力度非加強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