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老百姓和網民心中的英雄與青天,他也是知識精英與媒體眼中的酷吏與霸王。
他曾經是一個出身貧苦的文學青年,如今卻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從沭陽到昆明,十年來一直以激情鐵腕手段推動改革的他,何以能屢踩紅線而步步高升?
他是中國現行官場遊戲規則下的破壞者,他更是力主政府改革的捍衛者。
他的名字叫仇和。現任雲南省委副書記,曾任昆明市委書記。
他還有另外一個更為世人所熟悉的稱呼,中國最富爭議的市委書記。
他注定是中國當下改革一個無法回避的人物。他是這個社會的幸運者,也是官場的孤獨者。
連他自己都說:許多人關注我,實際上在關注中國,我隻是他們借以透視中國改革和命運的一個象征,一個符號。
他還說:中國的評判標準總是二元化,不是對的,就是錯的。不是好人,就是壞人。有沒有一個模糊點?
他的政治頭腦如此清醒堅定,卻又如此困惑糾結。
他的身上到底隱藏著怎樣的中國式改革的密碼?
改革從反腐開刀
事隔十二年後,沭陽這個蘇北的小城,再次以負麵新聞的方式,以仇和式的執政遺產,回到了公眾久違的視野中。這一次,依然爭議不斷。
不管沭陽人願不願意,也不管那時已經貴為雲南省委常委,昆明市委書記的仇和願不願意,這個小城現在的一舉一動,已經深深地打上了仇和的烙印,他們彼此緊緊聯係在了一起。
2010年8月18日,中央電視台著名欄目《新聞1 1》以“沭陽全民招商十二年,多項目荒廢閑置土地千畝”為題,把目光再次鎖定了這個仇和已經離開十年的蘇北小城沭陽。主持人開門見山的批評道:
如果招商不力,不管你幹的是哪一行,不管你的本職工作是不是招商,你的官職前麵都有可能加上“代理”二字,如果再給你一年半載的“通融時間”,你的招商工作還是沒有起色的話,那對不起,等待你的就有可能是降職,甚至是免職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個招商法呢?
層層傳遞壓力,實際上縣裏麵,包括縣領導實際上都有一定的招商引資的任務,各個鄉鎮在它的係統內就可以分到村居,村委會和居委會。教育局分下去,也分到各個村管的小學。全部是層層壓力傳遞下來之後,每個人身上全員參與,這個全員實際上就是指財政供養人口和事業單位的人員,基本上都參與。
意味深長的是,在主持人白岩鬆全麵批評了沭陽招商的情況下,屏幕上出現了這樣一段畫外音:
最近兩天,當江蘇沭陽招商的“獨特發明”被媒體曝光後,細心的人們還感受到了一些似曾相識的東西。事實上,早在1998年,沭陽縣錢集鄉就曾為了完成縣裏下達的任務,額外地給全鄉二百四十多名中小學教師分配了五萬元的招商引資任務,這在當時也引起了輿論的關注。
這段十二年前中央電視台《焦點訪談》欄目經過處理的畫麵,再次把觀眾帶回了仇和曾經主政的沭陽。
事實上,關於仇和所有的故事和猜想,也都必須從這個小城才能找到細節與謎底。
1996年12月8日,在時任宿遷市委書記徐守盛的陪同下,三十九歲的農家子弟宿遷市副市長仇和正式登場,出任180萬人口的中國第一人口大縣沭陽縣委書記。沭陽地處江蘇最北端,經濟落後,是江蘇著名的貧困縣。如果不是因為仇和,我們都很難從今天遼闊的版圖上輕易找到這個縣。
伴隨仇和的還有一個頗像金字招牌的頭銜,宿遷市委常委,這是一個權力安全絕對的保證。正基於此,才有了後來屬於仇和的一段段傳奇。
他說:天下最真實的官有兩個,一個宰相,一個縣官。越是落後的地方越是有改革的空間和餘地。
事實上,在沒有擔任沭陽縣委書記之前,仇和剛剛從美國學習歸來出任宿遷市副市長。
1957年,他就出生在離沭陽不遠的隔壁的一個貧困縣濱海的一個農民家庭。在他五歲那年,因為家裏的極端貧困,他的兩個弟弟因無錢治病而死。
十八歲那年,懷揣文學夢想的初中畢業的仇和幹起了村幹部,鄉革委會副主任。這一段經曆對仇和至關重要,他後來的許多工作作風也深深打上了鄉村基礎工作的烙印。
1977年,無心插柳的仇和考上了南京農學院(現在的南京農業大學),畢業後,先後在江蘇農科院和省科委多個崗位曆練。
在第一次赴任沭陽縣委書記的見麵會上,徐守盛熱情地介紹說,仇和是一個農業科學研究人員,又有比較豐富的機關行政領導工作經曆。
許多年以後,已經升任湖南省省長的徐守盛也許沒有想到,當年的這個雷厲風行的下屬,如今已是全國的政治明星。正是後來徐守盛對於仇和的一係列的強力支持,使他成為仇和的第一個官場伯樂。
12月10日,仇和主持召開上任以來的第一次四套班子會議。會議原定下午一點舉行。因為一副書記和一副縣長遲到了幾分鍾,仇和大發雷霆,一時間,讓兩個縣領導目瞪口呆。仇和也給這個久已麻木沉悶的小官場投下了第一個炸彈。
沒幾天,沭陽報上一張仇和的照片被剪了下來,上麵用毛筆寫著“永垂不朽”,被人貼到了縣委辦公大樓的牆麵上。
曾經在沭陽工作過的宿遷市市長劉學東感慨地對仇和說了四句話:“來沭陽之前我的體重是120斤,走的時候隻剩107斤;來沭陽之前我是一頭黑發,走時則一頭白發;來沭陽之前我精力充沛,走時已經筋疲力盡。沭陽是個大染缸,你掉下去必死無疑。”
清朝時袁枚曾任沭陽縣主簿,他評價沭陽人“性懶惰,嗜賭博,好爭鬥,喜訴訟”。
仇和辯解說,“民風不正,弊在官風”。他定出了一個“四風”的行動計劃:端正官風,引導民風,淨化鄉風,樹立縣風。
對於一心想要在這個窮地方有一番作為的仇和而言,要想改革,整頓官場成為他第一步要必須邁過去的坎。
2007年初,仇和決心推動沭陽機構改革,裁減淘汰冗員,減輕財政負擔。然而,由於他的前任黃登任已經高升為宿遷市副市長,這些官員基本上都是前任在位時安排的。人事變動剛剛開始,他便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抵製。
怎麼辦?熟悉官場之道的仇和明白,一場短兵相接的硬仗要開打。
在市委書記徐守勝的絕對支持下,很快,沭陽縣的紀委書記、反貪局長、公安局長相繼換人。一場指向前任縣委書記的反腐大戲和權力洗牌開始了。
仇和的得力主將,時任沭陽紀委書記的王益和後來回憶說:仇和多次和他講工作環境很不好,前任對他的工作多次詆毀,設置障礙。仇和指示他說,反腐工作要見大成效。其實大成效就是針對前任的。
5月19日,在仇和履新即將半年後,黃登仁被江蘇省紀委宣布雙規。那一年,沭陽縣一共查處黨員幹部243人,其中副科級以上35人,副處級以上7人。
沭陽縣一位官員認為,這其中也隱含了官場的政治鬥爭,不過鐵腕反腐的仇和,無疑一舉贏得了沭陽民心。
在反腐正烈時,不少機關幹部被查處,家屬們情緒低迷。仇和想出的一個辦法至今讓幹部們佩服:每個周六在機關開舞會,所有的縣委常委都領有“做思想工作”的任務。
看上去似乎不按官場規則出牌的仇和,其實是個官場老謀者,懂得權力的運作,恰到好處的進退。任何改革,離開了上層權力的支持,再順應的民意基層變革也終將曇花一現。這是中國千年曆史的教訓。這也使得仇和那個走上更高層麵繼續推動改革的一個必不可少的前提。
仇和由此依靠反腐樹立了在沭陽以及後來在宿遷的絕對權威,這也使他後來強力推行一係列“膽子頗大”的改革有了權力基礎。
沭陽也正式進入了仇和時代。一場暴風疾雨般刻印著仇和符號的地方實驗改革開始隆重登場。
在仇和接任前,沭陽縣是全國出名的上訪大縣,國家 局一位副局長是沭陽人,因感慨“家鄉的土特產,全是告狀信”,這位副局長十餘年沒有回過家鄉。
長期在農村生活過的仇和明白,要想徹底的改變民風,必須使用農村工作的那一套作風。
沭陽街頭曾上演這樣一幕:一位中年婦女跨護欄過馬路,仇和剛好經過,掉過車頭就追,婦女嚇得撒腿就跑,結果一直追得這位婦女躲進了廁所。
仇和掏手機叫來班子成員中的女同誌尤其林:“叫她出來,讓電視台拍攝,我就是要讓她印象深刻,以後再不敢翻護欄。”
在縣委書記強大的威逼下,這位農村婦女隻得按照仇和的要求重新翻拍了一次,並在縣電視台作為反麵教材予以播放。
1998年,沭陽電視台曾開辦了一個一分多鍾的小欄目《自我亮相》,屏幕上是一個小房間,掛著一塊藍布,上麵寫著——“沉重懺悔沭陽縣百名可教育對象自我亮相”。
一家南方的報紙《南方周末》1999年10月15日曾對此作過報道,記錄過這樣的畫麵——一個男青年耷拉著腦袋念手中的紙條:“我是紮下鄉胡道口村的胡道江,二十二歲。今年夏天,我夥同他人調戲女青年,做了對不起全縣人民的事。我現在向全縣人民低頭認罪,保證改邪歸正,再也不給沭陽人民丟臉了。”
報道一出,立刻在知識分子界引起了巨大的聲討。這些文化精英們無法相信,中央一再提出要依法治國的今天,一個受過高等教育並有留學美國經曆的縣官,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顧人權地蠻幹。
這家在全國知識界和政界頗有影響的著名報紙從此也和仇和結下了不解之緣。後來仇和的故事,隨著後續的報道,仇和這個名字也開始走向全國。
五年後,當這家媒體的記者再次來到沭陽的時候,沭陽電視台的這檔欄目已經更名為《平安沭陽》了。
盡管指責歸指責,但是沭陽的老百姓卻拍手稱快。經過仇和的這一強勢打擊,沭陽治安也得以明顯好轉。
事實上,一個中國基層無可回避的事實是,村支書出身的官場草根,在現行的縣級行政官場生態鏈條中,往往具有較強的生命力。直到現在,一些鄉鎮甚至市縣一級的最高主政者們仍然樂此不疲運用自如地遊走在治理轄區中。盡管打著農村烙印很難走上更高層麵的舞台,但這恰恰是中國地方基層治理的困局錯位。仇和的偏狹和困境當然也顯而易見。在更遠的憲政理想中,仇和的價值微乎其微。如果就仇和以一個政治家應該擔當的曆史使命來說,他在政壇跋涉還需真正喚醒更多民眾,觸動更多廣闊變革所需的民意基礎,並讓他們自願覺醒而不是屈服於威權的逼迫。
遭遇媒體危機
1998年9月14日,仇和主政沭陽已近兩年,從這一天起,作為地方改革者的仇和第一次以一個負麵形象進入了輿論風暴,從此他再也沒有能夠走出媒體的視線。
這一天,中央電視台《焦點訪談》曝光了沭陽錢集鄉政府攤派教師招商引資引起老師集體罷 課的事情。
那時候的《焦點訪談》,因為國家電視台的特殊地位,在政治影響方麵有著驚人的殺傷力。
而之前的一個背景是另外一項引發爭議的措施,仇和要求全縣三分之一的機關幹部離崗招商,副處級幹部的任務是每年500萬元,完不成任務的幹部,所在部門一把手免職,完不成任務的一律免職。
“招商引資是第一政績”第一次被作為政治要求,出現在仇和的口中。“當時全縣幹部隊伍簡直像炸了鍋”,沭陽一位官員回憶道:“但大家敢怒不敢言,他是縣委書記,又是市委常委,地位特殊,告狀都沒用。”
十二年後,中央電視台再次來到沭陽,目標直指仇和主政時的政治遺產——全民招商的惡果。
招商引資也成為仇和主政地方的不二法門,從沭陽到宿遷,再到遙遠的昆明。招商引資,隻是局部經濟的非良性發展,一種區域經濟流動而導致的一場更廣層麵的國家惡性競爭,資源的過度消耗,國家稅收的轉嫁減少,這樣的發展方式,短時內可見成效,長遠無濟於事。
然而,仇和卻有一套自己的理念。他說,沒有落後的製度,隻有落後的人,沭陽這個地方,要想超常規發展,隻能用壓縮餅幹式。
在改革爭論最烈時,仇和讓人做了三塊大牌子,豎在沭陽城東進城大道旁。
如今我們今天仍然能夠在京滬高速沭陽路口看到這三塊牌子。第一塊牌子寫的是:“一切妨礙發展的思想觀念都要堅決衝破,一切束縛發展的做法和規定都要堅決改變,一切影響發展的體製弊端都要堅決革除。”(江澤 民語)第二塊寫的是:“不爭論,大膽地試,大膽地闖,發展才是硬道理。”(鄧小平語)第三塊標語牌寫的是沭陽精神:“團結一心,務實苦幹,奮起直追,自強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