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當然深諳其中的利害,在和自己的政治同盟馮保經過一番沙盤推演後,一幕奪情的好戲上演了。
沒隔幾日,張居正便以十萬分的悲痛與虔誠向年僅十五歲的學生萬曆上疏,請求皇帝批準自己丁憂,以承全對父親的一片孝心。
在皇帝得知這個消息一籌莫展之際,馮保和一大批親近首輔之人也開始了“請求皇帝奪情起複張閣老”的上疏。
在母親的授意下,小皇帝毫無意外地退回了張居正的《乞恩守製疏》,並下旨意說:我現在還很年幼,還是讀書學習的時候,國家大事怎麼可能離開了張先生呢,先生應以國家大事為重,對國家盡忠就是最大的孝道。
一切都按預想中的步驟進行著,為了應付朝野的輿論圍剿,接到皇帝的挽留後,張居正連夜頗費思量地又趕寫了一份《再乞恩守製疏》。
在這份疏裏,張居正一改以前明快直接的文風,顧左右而言他,他說:皇帝這樣的恩德我不知道怎麼去報答,按理說,父親去世,我應該去守製,但是我這個人呢,是非常之人,不拘泥於小節。
後來《明實錄》記載到這一段時,毫不猶豫地加了這樣一段編者按:觀此,奪情本謀盡露矣。
就這樣經過三次你來我往的虛假乞恩後,經過張居正旁敲側擊的善誘和馮保步步為營的點撥,小皇帝茅塞頓開,下達旨意:命張居正二兒子替父親守製。
此刻,奪情大戲已成定局。改革大業勝利在望,張居正已經顧不得人言的可畏,他一再表示“自己仍願守製,但聖命難違,但請求皇帝自己辭俸帶職守製”。
從皇宮到首輔辦公地點文淵閣相距不過千米,此刻對已經五十三歲的張居正來說,卻走得異常艱難。
文淵閣裏的孔子像端坐著,仍然昭示著在這裏,儒學才是這個龐大帝國的真正統治。而這裏的主人卻公然違背了這一根基,等待他的已經是危機四伏彈章交至了。道德自律與國家責任在這裏陷入了交纏狀態。
明代特盛的士林學風,有一個十分引人矚目的現象,那就是知識分子為了恪守職責道義,明知是抗旨犯上,哪怕會死到臨頭,但也會慷慨直言,坦陳己見,以一種萬死不辭的堅決態度,毅然上疏抗辯,乃至將鋒芒直指當朝權貴或皇帝。
儒學經典將“太上立德,其次立功,然後立言”視作士人追求“三不朽”之圭臬。
張居正當初剛提到改革目的就是要富國強兵時,便立刻遭到了士林的攻擊,認為這完全違背了儒學代表孔子主張的以仁治理國家的原則,張居正便曲解《論語》來回答說:孔子、舜帝、周公,開口說的都是“足食足兵”,他們的理念就是所謂帝王之道了吧,他們又何嚐不想富國強兵。
幾百年後,另外一個深懷改革大誌的康有為也托孔子粉墨登場,這便是曆史上著名的以《孔子改製考》為理論依據而推動的戊戌變法,但同樣遭到了重創。
“如入火聚,得清涼門”,一向對佛家不屑一顧的張居正不得不給自己開出這樣的精神藥方。從天堂到地獄,對於權力的留戀,對於改革的期盼,他已經做好了當個烈士的準備。
果不其然,等同僚們已經知道張居正接受了“奪情”的內幕後,朝野立刻吵翻了天。那些一直被張居正采取鐵腕手段打擊的言官清流們坐不住了,他們認為這完全動搖了儒家治理帝國的根基,他們立即上疏萬曆,要求張居正按規矩守製,否則大廈將為之傾倒。
讓張居正頗為尷尬的是,挑頭跟他過不去的竟然是自己的兩個得意門生。門生們也理直氣壯地說:先生,我們這也是為您老人家好,否則天下士子會怎麼去看待先生,先生一世的名聲將會蕩然無存,傾覆的時刻將會不遠了。
張居正惱羞成怒,在他的暗示下,萬曆把當時叫得最凶的五個人叫到朝堂之上,進行廷杖,打到半死不活,把號稱“五君子”的他們發配充軍,其中就包括在這次事件中被打斷了一條腿,後來為張居正平反而奔走的大名鼎鼎的鄒元標。
若幹年後,見證了帝國日漸衰落的這個天啟年間的重臣,回憶這一次事件時滿帶歉意地說,做言官是要諍言別裁,而做重臣是要維護國家大業。他承認當時張居正不去守製有合理的一麵,罵他禽獸不如是過了些。
也正是這個人,在天啟二年,主導了對張居正的部分官方平反,而那時距張居正的死整整四十年了。這一年,大明的另外一位著名的天才將領袁崇煥從福建地方知縣到京城兵部任職,從而開始了他波瀾壯闊的軍事生涯。
表麵上看,這場奪情大戲以張居正的徹底勝利而謝幕,事實上,也正是這次勝利,讓張居正走向了統治這個帝國的整個龐大儒學士林集團的對立麵,帝國真正的主人不是萬曆,更不是他這個拋棄儒學的首輔,而是這個以道德模範統治中國幾千年的精英儒生們,國家是一個道德社會,帝國則是道德的執行機構。而張居正那時已經徹底成為由儒生們把持的輿論的公敵。
張居正的人生由此斷裂,由於對權力的過度迷戀,等待他的是萬曆十一年大臣們爭先恐後對他的徹底清算。奪情的暫時勝利更為他的傾覆埋下了最殘酷的伏筆。
如果說因為奪情這一事件,張居正徹底得罪了文官集團,那麼萬曆五年的正月,張居正也徹底得罪了他肉體意義上的真正主人萬曆。
這一年,在張居正的親自操辦下,小皇帝成婚了。按照曆朝的規矩,皇帝成婚便是宣示已經成人,該是親政的時候了。作為帝王之師兼這個帝國的首輔,他不會不明白,該是他全身而退的時候了。
然而,權力的誘惑,未盡的改革大業,讓他終究還是無法放下。萬曆六年,在專政的國家機器的全力推動下,全國重新丈量土地開始了。這項浩大的工程直到他死都還沒有結束。
這一年的春天,處理完手頭重要的事務後,萬曆批準了張居正回江陵葬父的乞恩疏的請求。
從京城到江陵,他這個故鄉的蕩子,一走就是十九年。這一次,踏往故鄉那一方土地,他不再是當初那個滿腹才華的青澀少年,而是一手遮天的張閣老。他完成了人生當中最驚險的一次華麗演出。
坐著真定知府錢普特意為他趕製的三十二人抬大轎,由抗倭名將戚繼光派遣的洋槍隊為開路先鋒,張居正端坐其間,兩側則是戚繼光重金購買送給他享用的兩個蒙古小妾。
在他回京的途中,路過襄陽和南陽時,襄王和唐王甚至親自出城來迎接。這時候離開了紫禁城的張居正也不再謙虛,本應給王爺下跪的他隻是作了個揖便安之若素。
他給出的理由很簡單:我非相,乃攝政也。
而這時候一些一心想巴結張居正的馬屁精們集體給他送上了這樣一副對聯:日月並明,萬國仰大明天子;丘山為嶽,四方頌太嶽相公。
這樣威權鎮主犯忌的話張居正居然欣然接受。這一切,當然也通過民間的渲染傳遍了朝野。
當張居正從江陵再次春風滿麵地回到京城的時候,同是大明模範官員的海瑞的好友王用汲已經準備好了給他當頭一棒。
這位同樣以清廉著稱的異類官員,在給已經十六歲的萬曆的上疏中要求皇帝親政專斷,以防止大權旁落,以生禍端。
王用汲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衝著正炙手可熱的張首輔。
張居正知道事情原委後,異常憤怒,連夜給萬曆上疏,認為王的上疏是挑撥君臣之間的情誼,要求萬曆辨明忠邪。
張居正更是斷言,王用汲用心險惡,而他主張萬曆專政皇權,是叫皇上步秦始皇和隋煬帝之後塵。
最後他以決然的口吻說道:皇上這麼忙,學習任務還這麼重,位居九五之尊,不能獨斷專一,不委任於我難道應該委任於他人?
值得一提的是,張居正也曾經給穆宗上疏要求獨斷專行,那時候的首輔是李春芳。
不過這一次,是他自己一次赤裸裸的要求獨裁的宣示。物極必反,後來事情的發展完全超出了張居正的估計。
十六歲的萬曆在問過他母親李太後的意見後,仍然沒說什麼。這個從小就愛好書法表麵很聽話的少年,早已從他的老師那裏學會了政治需要隱忍的權術之道。不過複仇的種子已經在他內心開始發芽了。
神宗隻是在等待一個破繭的時間。畢竟現在,他隻是一個名義的虛君。當下是屬於張居正的時代,屬於自己的時代還沒有真正的來臨。
萬曆清楚記得,因為朝政由張居正把持,一次自己實在悶得無聊,便和幾個小宮女喝花酒玩遊戲,這事被馮保告到了母後那裏,母後知道後跑到祖廟準備廢掉自己。在一再認錯後,母後才決定讓自己這個皇帝的存廢“由張先生決定”,最後自己也不得不以“罪己詔”的方式保全了自己的帝位。
帝王的尊嚴被一張詔書撕得粉碎。“由張先生決定”這六個字像陰影一樣吞噬著他過往的歲月。
延續了幾千年的一元政治決定了萬曆必須學會繼續沉潛,帝國的權柄還沒有真正到他自己手上,而是在自己母親手上,而母親又是通過張居正這個首輔進行了一次權力的嫁接。在以孝治國的時代背景下,自己的母親他沒有辦法清算,隻能夠把這一切算在這個張居正的頭上。
萬曆八年,張居正推行的一係列改革都有了很大的進展,日益空曠的國庫又異常地充沛起來,北方的淹答汗經曆過對帝國的幾次征討後,也元氣大傷,老實了許多,總之這一年是四海承平,帝國日隆。
這時候,張居正又進行了一次內閣的重大調整,他把自己覺得可靠的人調整到內閣班子裏,使自己的地位日益鞏固。他又一次想到了漢朝攝政霍光的悲劇,霍光是西漢著名將領霍去病的同父異母之弟,曆武帝、昭帝、宣帝三朝,為劉家天下的延續與發展立下過殊功,不僅政由己出,而且一度掌握著太子廢立的大權。正因為如此,皇帝對他給予了豐厚的回報,不僅讓他位極人臣,而且凡跟他沾親帶故的都享受優渥的待遇。威權鎮主,等霍光一死,宣帝便立刻對其殘餘勢力進行了清剿。
由於皇權和相權矛盾的加劇,張居正不得不開始盤算自己的退路了。
他在給自己親家的一封書信中寫道:代皇帝攝政,其實是一個燙手活,騎著不好,不騎著也不好。
事實上,這時候的張居正也的確走到了懸崖邊上。萬曆八年二月,他謀定而動,主動出擊,給萬曆上疏乞恩,要歸政回籍修養。
張居正在疏中最後這樣說:一個人如果老是占據著高位,掌握著權柄,那就很危險了。想起萬曆五年奪情的那件事,我這些年來一直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這一年,萬曆十八歲,也早已過了十四歲親政的年齡。青年皇帝接到張居正這份乞求歸政的上疏後,不著一字,他把這個球踢到了母親李太後那裏。
太後打回了張居正要求退休的申請,並要張居正再輔助萬曆十二年,直到他長到三十歲。
張居正這時候既喜又憂,喜的是太後對自己仍然相信有加,憂的是自己恐怕這時候真是騎虎難下了。
經過一夜的思慮後,他再次上疏,提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就是保留自己的首輔位置,退居二線,但不管具體的事情,皇上如果有需要,他隨時可以還朝。
就這樣,張居正一步步失去了最後翻身的機會,他天真地以為這樣就可以平安無虞了。一個政治上極端聰明的人忽略了一個最為基本的常識:龍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
對此,萬曆用了意味深長的九個字來回答自己的張師傅:朕垂拱受成,忍離朕耶。
這時候的張居正也容不得自己了,他已經進退失據了。他隻能拖著已經疲憊不堪的身軀繼續掙紮著前行。
萬曆十年六月,已經病入膏肓的張居正再次給萬曆上疏。這一次,他用近乎哀求的語氣懇求萬曆能夠讓他即將入土的身軀回到故土。萬曆毫不猶豫地給予了拒絕。
故鄉回不去了。這個昔日的荊州才子重新拾起了已經久違的文學才思,寫了這首《病懷》:
白雲黃鶴總悠悠,底事風塵老歲年。
自信任公滄海客,敢希方朔漢庭仙。
離居可奈淹三月,尺疏何因達九天。
獨坐書室不成寐,荒蕪虛負北山田。
骨子裏,他終究是個書生的種。
六月二十日,五十八歲的一代政治強人病死在北京的相府裏。張居正再也沒有如他所望,活著回到故土。他終於放下了一直念念不忘的改革大業,連著十年來一直未曾放棄的國家權柄。
清算張居正
張居正的死,宣告了一個輝煌時代的結束,一個新的時代便也開始了。
中國曆史上權力遊戲的規則其實從來就不神秘意外,新的權力便是從清算舊有政治勢力開始。
經過表麵上必要的虛假的悲痛休克後,萬曆開始意識到,母親權力嫁接的拐杖沒有了,自己突然翻身解放當起主人了,屬於萬曆的時代來臨了。
張居正的權力通道當年也是從清算高拱開始的。這一點,神宗並不陌生,要建立自己的威權,必須清算張居正。
其實要清算張居正的不僅僅是萬曆,當年一直被張居正打壓的那些清流言官們也終於熬到了這一天。他們深知,要在政治上扳倒這個前任閣老,必須先除掉張居正生前的政治盟友馮保。這個人屁股不幹淨在京城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了,隻是那時候有張居正的庇護才一直沒有被法辦。
而此刻,繼任首輔的張四維見機也立刻倒戈,這個被張居正提拔而一直沒有實權的閣老也早就心生不滿,他也需要通過清算張的舊餘勢力建立起自己的內閣班子團隊。幾股倒張的暗流開始彙聚。張四維在張居正死後,立刻授意他的門生李植列了十二條罪證彈劾馮保。
當萬曆拿到這份彈劾狀時,高興地一拍大腿說:我等此疏已經很久了啊。
很快,馮保被抄沒家產,折算的白銀相當於當時國庫的一半。“欺君蛀國,罪惡深重”,但念在兒伴之情,被勒令回南京守陵。結果到了半路,馮保估計萬曆最後還是不會放過他,幹脆用一根繩子自己了結。
事實上,國庫裏那時並不缺錢,經過張居正十年的革新,國庫已經豐盈充沛。張居正死前,國庫庫存已經高達一千二百五十萬兩白銀。後來日本豐臣秀吉侵犯朝鮮,大明帝國開始了曆史上第一次援朝戰爭,靠的就是這些白銀。
馮保的死,推倒了清算張居正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接著,一直被張居正重用的戚繼光等一大批親張的高級軍事將領相繼被解職。漸漸地,已經死去的張居正再次成為士林輿論撻伐的主要對象,曾經的“廢遼案”便成為萬曆清算張居正的序幕。
萬曆十年底,遼王妃進京向萬曆告狀說,當年遼王被廢全是張居正害的,後來遼王的田地家產也全部被張居正父親張文明強占了。
在全國的一片倒張聲中,許多張文明在江陵做的事情,在禦史言官們添油加醋的彈劾中,都被移加到張居正身上。皇帝一估摸,按照這樣算下來,張的家產至少比馮保多多了,張居正十年首輔建立起來的正麵清廉形象也轟然倒塌。
神宗覺得該是自己動手的時候了。
萬曆十一年,春節剛過幾天,已經二十一歲的萬曆迫不及待地下詔:張居正鉗製言論,堵塞言路,專權亂政,罔負聖恩,本應開棺戮屍,但尚念曾為國家出過一些力就算了。於是剝奪給張居正的一切賞賜與榮譽,停止張居正推行的考成法和全國丈量土地,但保留一條鞭法,這大概算是張居正不幸中的萬幸了。
一道聖旨扔下,徹底結算了張居正十年的首輔的政治生命。
然而即便這樣,萬曆仍然沒有解氣,決定成立以張生前一直棄之不用,卻剛剛被張四維提拔的刑部右侍郎邱橓為首的專案組,前去江陵抄沒張居正的所有家產。
張居正終究沒有逃脫曆史長河裏改革者悲劇的命運。生前十年首輔的榮耀的代價,最後換來的是自己兒子自殺的自殺,餓死的餓死,充軍的充軍,一門十幾人餓死的人間慘劇。
這大概也不出乎他的意外吧。
張居正曾在給友人的信中說過:政治就是這樣殘酷,你死我活,既然已經選擇忘家為國,就不要說其他了,哪怕前麵到處是機關陷阱,也隻有義無反顧地繼續前行。
梁啟超說,縱觀大明一朝,唯張居正算得上優秀宰相。後來因改革失敗亡命日本的梁啟超應該不會忘記,同樣,張居正也是大明帝國中最悲慘的首輔。
萬曆十五年,離張居正的死已經五年,二十五歲的萬曆皇帝端坐紫禁城,往事憤懣又湧上心頭。
神宗下旨給工部:張居正在京城裏被沒收充公的房子究竟是作何用處,是賣掉了,還是租給別人了?如果是租給別人,又租給誰了?這一切,要查得水落石出,如實上報。
在這一年的年末,被解職後一直鬱鬱寡歡的戚繼光孤獨地離開了人世,而這個帝國的另一位模範官員海瑞在給一直棄他不用的張居正“工於謀國,拙於謀身”的考語後也溘然西去。
這一年,萬曆親自主持殿試,他給出的題目是“無為而治”。張居正的死,讓他沒有了陰影,沒有了對抗,沒有了算計。當他最心愛的兒子並沒有如他所願繼承他的皇位時,他感到徹底失去了人生存在的意義。
他甚至已經厭倦了帝王所擁有的一切。當後來的許多重臣當麵辱罵他時候,他也毫不理會,繼續過了三十三年幽居深宮不上朝的生活。於是整個朝野官員屍位素餐,張居正前車之鑒擺在那裏,內閣門縮手縮腳,帝國沉淪的兆頭開始顯現。《明史》說:明之亡實亡於萬曆也。
還是1587年,關外的滿洲人已經開始崛起。歐洲老牌帝國西班牙的艦隊已經開始討論如何征服大英帝國的計劃了。
二百五十三年後,大英帝國的艦艇帶著曾被西班牙征服的恥辱,也開始踏上了曾是大明的這塊中華國土。
由於萬曆後期的昏庸,帝國已經風雨飄搖。1619年,已經崛起的後金領袖在努爾哈赤的領導下開始對大明帝國宣戰,在薩爾滸一戰中,大敗明軍,殲滅明軍約六萬人,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聽到前方失敗的消息後的第二年,明帝國在位時間最長的萬曆皇帝在憂憤中撒手西去。
一天,曾是湯顯祖學生的王啟茂來到了荊州張居正的墓前,寫下了《謁文忠公祠》一詩:
袍笏巍然故宅殘,入門人自肅衣冠。
半生憂國眉猶鎖,一詔旌忠骨已寒。
恩怨盡時方論定,封疆危日見才難。
眼前國是公知否,拜起還宜拭目看。
國危思賢良。王詩一出,張居正的名字再次成為朝野議論的中心。
崇禎三年也就是1630年,滿人鐵騎呼嘯關外,萬曆的另外一個孫子崇禎皇帝追思張居正“慨然以天下為己任,振刷綱紀”的功績,複蔭其子孫,給予徹底平反。
這一年的八月,力挽狂瀾的大明帝國最傑出的軍事將領袁崇煥,在朝廷被滿人收買的太監指認為資敵的對象,被判碟刑(分裂肢體),處死於西市,棄屍於市。行刑那天,袁崇煥毫無懼色,他被五花大綁,押上刑場,劊子手割一塊肉,百姓付錢,取之生食。頃間肉已沽清。再開膛出五髒,截寸而沽。百姓買得,和燒酒生吞,血流齒頰。這一年他才四十七歲。
也是在這一年,一場世界性的經濟危機開始爆發。由於美洲白銀開采量大幅度萎縮,導致供應國內白銀稀缺,而那時的帝國政府進入白銀時代已經久矣,經過一條鞭法的強力推廣,白銀已經滲透到帝國的各個角落,積重難返。世界性經濟危機波及中國,商人開始囤銀居奇,社會下層不得不用更多的糧食換成白銀來完成政府的稅收任務,最終以一次天災為導火索,導致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農民暴動。
一切都已太遲了。是帝國的宿命,還是個人的悲劇?
曆史在這裏打了顫,又折了回去。
十四年後,帝國在農民暴動和關外滿人的鐵蹄下傾覆。而這時,張居正已深埋地下六十二年了。
曆史的車輪依然滾滾向前。1943年,日寇的鐵蹄在中國國土上橫行,中華民族再次走到了生死存亡的關口,一代大儒朱東潤先生帶著溫存與敬意在炮火中完成了一本劃時代的巨作《張居正大傳》。一代改革家開始血肉豐滿地走出數百年曆史的誤讀。
朱先生在書中結尾這樣泣血呼喊道:國家不是一家一姓的事,我們追溯祖先可歌可泣的史實就是要借鑒傳承。前進啊,每一個中華民族的兒女!
曆史就是這樣的詭秘,生前一直想對張居正開棺戮屍的萬曆皇帝終於沒有等到那一天。1966年,在中華民族另外一場大災難的前夕,他和張居正的墓室同時被打開了。曆史的悲劇幾百年後再次被重演。
如今張居正又被安葬在荊州張家台神道盡頭的巨大墓塚中。墓塚前,由石龜馱起的高大墓碑上,用楷書恭刻著“大明左柱國太師太傅張文忠公之墓”朱紅碑文;墓塚前的石香案上陳列的石香爐、石燭台裏餘燼尚溫。院外車水馬龍。一切都恍如隔世,泫然無語。
正如著名詩人北島在一首詩中這樣寫道:
一切都是命運
一切都是煙雲
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
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
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一切希望都帶著注釋
一切信仰都帶著呻吟
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
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