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師師看到自己的心上人落得個如此下場,皇帝這不是明擺著在搞文字獄嘛。為了討個公道,一不作,二不休,幹脆將情郎譜的另一首《蘭陵王》唱給宋徽宗這個情敵聽:
柳蔭直,煙裏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淒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記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情感這事,經過藝術這麼一加工,效果就出來了。宋徽宗也覺得這事做得有點過了,說白了,畢竟都是搞藝術一條道上的,加之祖訓要善待文人,不能讓那些嚼舌頭的人拿這事情當話柄,就又把周邦彥招了回來,封他為大晟樂正,命定正雅樂,做個帝國的禦用藝術家吧。
曆史大背景放在這裏,韓琦當時想當然地以為王安石搞成這個樣子,估計也是經常泡在娛樂場所夜夜笙歌所致。
一次,韓琦一大清早在官衙裏又看見了不修邊幅的王安石,便嚴肅地批評說:你現在年紀輕輕的,正是讀書求學的大好時光,千萬不要整天醉死夢生啊。
韓琦沒有直接明說,畢竟是個年輕的讀書人嘛,好麵子。但王安石聽了韓琦這樣一說,不由一楞。他沒有想到自己一直很敬重的老領導也是用世俗的眼光看自己,根本算不上是自己的一個知音。罷罷罷,最後,他幹脆懶得替自己申辯了。
順便多說一句,北宋的那時文學明星和現在的娛樂圈明星一樣,私生活都比較解放,我們今天看到蘇東坡歐陽修等大師們許多的文學名篇,其實大部分是對著他們的小妾抒的情。倒是官場上一直不討人喜歡的王安石,和後來一直不被王安石喜歡的司馬光,卻是兩個異端,恪守著一夫一妻製,在那樣一個小妾風行的年代,王安石倒是顯得落伍了許多,最後甚至被官場同僚作為笑柄談資。就像如今這個年代一樣,官員和富豪如果出去應酬,不帶個把養眼的小蜜都不好意介紹自己的身份。
其中一個在北宋官場廣為流傳的段子是這樣說的:有一天晚上,王安石下班回家,看見自己房間裏一個年輕的女子,一問,才知道原來這個女子丈夫輸了錢,被自己的夫人買了來給他做小妾。夫人覺得自己人老珠黃,沒有個小妾跟隨自己的男人,怕自己男人吃不開,很沒有麵子。王安石得知原委後,給了些錢,趕緊叫這個女子回去和丈夫團聚了。
沒有多久,韓琦知道了真相,才知道這個年輕人誌向遠大。第二年,韓琦便和範仲淹一道調回了中央政府,開始了仁宗短暫的甜蜜慶曆新政。他三番五次想把他收為自己的學生,遭到了王安石的拒絕,兩人也從此結下了梁子。
五年後,二十六歲的王安石出任寧波鄞縣一把手。在這任職的三年裏,王安石開始了他地方的政治改革試驗,全力推行他的小額農村貸款。具體做法其實很簡單,就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把官倉裏的糧食借給農民。等到豐收的時候,農民再把糧食還給官府,並給予少量的利息。這也成為他後來變法核心的青苗法的雛形。
1057年,三十六歲的王安石出任常州知州,正式開始了他封疆大吏的政治生涯。十個月後,出任江南東路刑獄,位列副省級。
1058年,三十七歲的他又獲重任,被提拔進京,出任度支判官一職,一個相等於今天的財政部副部長的角色。在這裏,一心想報國的王安石,第一次暫時卸下文學青年的身份,以一個經濟工作者的角色,對帝國的經濟運行有了全麵的接觸和深入的了解。
這一段經曆,對王安石影響頗深,他對帝國的沉屙也了然於胸。這一年,他給年邁的仁宗上了一道《萬言書》,直陳弊政,要求變法。
在給仁宗的改革建議書中,王安石對帝國的文人治國這一模式提出了強烈的批判。在他看來,那些所謂儒學經典,甚至科舉製度對於選拔人才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大的用處,治理國家他們根本不能勝任,用這樣的人從政,則是“茫然不知其方”,如果用這樣的人去領兵打仗,後果更是不可想象。
都是官場應試教育惹的禍,他甚至大膽建議皇帝幹脆取消自隋唐來已經沿襲的科舉選人製度和恩蔭製度。
所謂恩蔭,說白了就是經過朝廷同意,提拔那些不用通過科舉考試而走上仕途的官二代甚至官三代。
事實上,早在範仲淹主政期間,就對這個愈演愈烈的官場現象提出了批評。他曾舉例說,一個在朝廷任職的大學士,一旦做官到了二十年,他通過恩蔭渠道任命的在京的官二代官三代可達二十人之多。最後是裂變泛濫,加大了民眾的負擔。
王安石的這一石破天驚的建議,無疑徹底顛覆了帝國的幹部人事製度。改革最難的就是政治體製改革,政治體製改革的難中之難的就是官員待遇和安置問題。畢竟人是最複雜的動物。
在這份萬言書中,王安石甚至提出了在今天看來都很超前的一個選擇人才的辦法,那就是由地方基層推選和民眾選舉相結合的領導人選,再由帝國最高主政者根據德才進行考察,最後經過政府合法任命的程序。
王安石還不忘建議仁宗一旦選拔好人才後,一定要把專業的人才用在合適的崗位上,另外任職時間一定要長,不要太短,以防止這些官員們搞些短平快的政績樣板工程。
在這份洋洋灑灑的萬言書中,王安石亮出了治理國家的第一要務,那就是後來一直被反對派大肆鞭撻的“用天下的財富來為國家理財”這一以經濟建設為核心超前的治國方針。
事實上,正是在仁宗時期,北宋的金融業已經相當發達,甚至發行了世界上的第一張類似現代鈔票的紙幣交子。
由於官方鐵錢的使用不便,促使一些民間商人在交易中發明了一種製楮(紙)的卷。他們在楮卷上暗藏標記,隱蔽密碼,並以此代替鐵錢,從而大大方便了商人們的交易活動。
這種當初在四川民間發行的紙幣最後被官方接受,開始合法流通,被稱為“交子”,它的性質與現在的存款憑據相近,比美國(1692年)、法國(1716年)等西方國家發行的紙幣要早六七百年。
由於交子具備了現代貨幣的功能,它也是一柄雙刃劍。北宋王朝為了能夠得以苟延殘喘,需要向周邊少數民族國家年年歲貢,加之帝國公務員階層數量龐大,政府公款吃喝已經腐敗透頂,因沒有專業的經濟人才,最後政府不得不大量濫發交子。
仁宗時期,每年中央政府的虧空竟然高達300萬貫(緡)。按照現代經濟學家的推算,宋代一貫銅錢約相當於現在的465元人民幣,放在今天換算下來也是一個天文數字。
錢荒怎麼辦?隻有大量發行貨幣,這下好了,錢一下子多了起來。那些書呆子哪裏知道,天下根本就沒有免費的午餐,它帶來的直接結果是通貨膨脹。民眾怨聲載道,全國農民起義不斷,宋江和方臘乘機在山東梁山和浙江杭州稱霸稱帝。國家根基開始搖晃。帝國最後在內憂外患中一命嗚呼。
宋亡元興後,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來到中國,發現了元代使用的紙幣,後來才把它介紹到了歐洲。
美國學者羅波特·坦普爾說:最早的歐洲紙幣是受中國的影響,在1661年由瑞典發行。
可以說,那時候的北宋,通過民間的輸送,已經是一個類似於現代金融業高度發達國家的帝國。如果仁宗真的按照王安石的這一構想去選拔官員,那麼那些通過科舉走上仕途的文人學子們對經濟根本一竅不通,無疑要全部被淘汰出局。王安石選拔經濟人才的這一構想,到了晚清戊戌新政時才得以實現。
西方現代社會學和公共行政學最重要的創始人,德國魏瑪憲法的設計者,近代著名的政治經濟學家馬克斯·韋伯在談到王安石關於人才的這一偉大構想時,充滿敬意但略帶遺憾地說:王安石在政治上的改革,企圖走向專業化,文獻裏也有人主張,以現代官僚製裏有專業能力的官員,取代傳統式的官員,因為沒有人能夠無所不通。不過,中國古老的教育理想,與此等功能上的要求強烈相反,並且,連帶地,也與我們歐洲機械主義態度下對於行政之理性的客觀化的訴求,形成強烈的對比。
在一個金融流通領域已經高度發達的年代,這些文人集團的政治精英階層,除了對於虛妄的儒學和文藝津津樂道之外,竟然對於經濟財政一無所知,還以社會精英自居,對新生事物進行冷嘲熱諷。這實在是國家統治能力的一種下降。這種持續的不斷下降,最後隻能使曾經的一個天朝大國,淪為1840年後任人蹂躪喪權辱國的弱邦。
在那樣一個儒學統治的年代裏,文人集團更多地來源於權貴階層,他們其實並不代表下層民眾,他們代表的是既得利益者。王安石後來改革所遭遇到的強大阻力與其說來自儒學守舊派,不如說直接來自作為既得利益者的權貴。
已經經曆過一次變法失敗的仁宗,和富弼那些元老們一樣,再也沒有了年輕時候的激情,很快把王安石的上疏束之高閣。
遭受打擊的王安石心灰意冷,他沒有想到自己的一腔熱血換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看來京城的水太深,也非他的久留之地,不如到地方做個實職去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他給當時的宰相富弼寫了封信,要求離開中央到地方做些實際工作。
仁宗沒有同意,這個年輕人很有文學才華,準備把他留在中央鍛煉一下。就這樣王安石被提拔成了知製誥,一個類似今天中辦主任這樣的高級職務,專門替皇帝起草各類詔書文告。
這時候,曾經的老上級韓琦又一次得到了皇帝的重用,在許多場合,他總是有意無意地在排擠這個曾經很不給他麵子的年輕後生。
有一次,兩人不知因為什麼事情又沒有搞到一起,王安石便憤憤不平地對韓琦說:“你這樣就是一個庸俗不堪的老官僚而已。”韓琦也不甘示弱回答說:“難道你到現在才知道,我就是一個俗人而已。”說完拂袖而去。
當神宗後來準備提拔王安石擔任重要職務去征詢韓琦時,這個曾經的老上級當然沒有給王安石說好話。
嘉祐八年(1063)農曆三月,宋代帝王中的所謂明君聖主,文人集團的最大靠山,在位時間最長,曾想通過改革來擺脫周邊少數民族軍事危險的仁宗一命嗚呼,英宗即位。英宗一上台,立刻把富弼韓琦等一大幫舊臣提為宰相。
因為有了前麵和韓琦的一段恩怨,加之王安石一直不願意修補已經惡劣的同僚關係,與此相對應的一個顯然已見的結果隻能是,別人當官當得很開心,而王安石在京城做官的日子卻一天比一天難受。到處受人排擠,同僚不喜歡,新皇帝對他也不喜歡,自己也很鬱悶,王安石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這一年的八月,王安石以母亡為由,堅決辭官回江寧守喪。期滿後,朝廷多次征召,他都婉言謝絕,他知道,有那幫老臣們在把持朝政,自己根本就不會得到什麼重用,與其這樣被羞辱,倒不如以退為進,等待機會。因為他知道,這個英宗生來就是一個病秧子,估計在位也長不了。一朝皇帝一朝臣,自己倒不如先避開即將到來的權力洗牌。就這樣,王安石留在南京,開始了長達四年的開館講學傳播變法思想種子的生涯,靜觀待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