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她很認真的思考過後,鄭重的說:“老實說沒什麼感覺,就是常常覺得心裏空蕩蕩的,沒有什麼可以回味而已。”
突然我覺得她在很認真的回答我這個愚蠢的問題,不覺大笑出來:“我以為失憶的人會常常為了回憶過去而痛苦的慘叫,然後拿頭去撞牆那種。”說完我也很鄭重的觀察了她的頭和牆壁,以示關心。她的眼底閃過一絲溫柔,靜靜的從眼角流淌出來,蔓延到這間冰冷的房屋內。我當這她的麵亂翻她的東西,她隻是看著,不發一語也不做阻攔,可能在她的眼睛裏我觸摸到的隻是陌生的,而不是屬於她的東西。在櫃子的角落我看到一件煙灰色的粗線毛衣,開對襟的還有腰帶,很像一件睡衣的樣式,看起來異常的暖和,於是我把它套在身上,的確很溫暖,衣服上麵還有淡淡的樟腦丸的味道。回頭問她:“誒!好不好看?”她沒回答,隻是淺淺的笑了一下。
“你買的衣服和你人一樣沉悶死板。”其實我很喜歡這些衣服,很安全很溫暖,但我還是把它脫下來放了回去,一時間覺得溫度在下降,於是我回到藤椅上盤腿坐著,捧著杯子回味剛剛那件衣服帶給我的感覺。WHO也沒有說話,就靠在桌子那邊靜靜的喝咖啡。我們彼此間隻有呼吸是共同的,房間裏安靜的像深深的海底。一陣冷風灌了近來,WHO立刻起身去關窗戶,她的手按在厚重的鬱金香窗簾上差點被掩埋掉了,那些綻放的花朵似乎在一瞬間吸取到WHO的養分,更熱烈地更霸道地爬滿了牆壁,我默默的看著,有種想把WHO拉過來並撕掉窗簾的衝動。而WHO什麼都沒有發覺,她關好窗戶回頭時,我已經走進了盥洗室。後來我把杯子洗好了還給她就到別離開了,WHO沒有開門送我,在昏暗的走廊上我悄悄的跺回了自己的房間。
那一夜因為WHO的香濃的咖啡和溫暖的毛衣讓我突然觸摸到冬季最寒冷的一麵。
那兩個中年人帶走了電腦和全部衣物,我再次進去的時候,時間已經徹底的將這屋子摧毀了。我拉開那厚重的布滿鬱金香的窗簾,看到的是一屋子的曖mei。露台上散落著一些衣架,還有一隻深藍色的水桶。桌子沒有帶走,上麵還堆著顏料和畫筆,但是我曾經翻看過的那些湖已經不見了,或許被那兩個人帶走了。那時我幾乎很恨那兩個中年人,他們徹底的將WHO趕出了這個世界,還帶走了可以懷念起她的任何東西。
我感覺有些失望和落寞,我把房間的窗戶關好後重新拉好窗簾,期待WHO的靈魂能記得這裏,當她忘記了一切的時候,至少還能記得這間屋子,屬於她今生最後的記憶。開道荼蘼花事了,隻剩下開在遺忘前生的彼岸的花。
後來我就沒有見到過WHO了,有一次我正準備敲她的門,聽到她在獨自講話,聲音異常的激動,質問著誰似的,聲波在寒冷的空氣裏顫抖。我的手停在半空中,後來想想如果當時我在她身邊的話或許她現在也會在我身邊。可我轉身離開了。
隔著那道沉重的木門,WHO在裏麵為了某事而掙紮而哭泣,我隻是摸著班駁的門鎖放低了呼吸,多想此刻化成一絲空氣融入進去,把她靜靜圈在懷中。即使被她吸入肺裏,也要感覺到她。永久的滯留在她的身體裏,填補她的所有空白。她的眼淚落在我的心湖裏蕩漾出層層漣漪,久久揮散不去。那個冬天將我也凍結在了冰冷的門外,WHO是一個走的近卻走不進的女人,她的過去掩埋在她都找不回來的路上,還有誰能剝開這些麵具窺視到最深處的秘密。
25號的聖誕節,街上簇擁著人群,一回頭就會迷失自己的擁擠的人群。教堂的門口突然變的熱鬧,那些終日被冷落的十字架開始閃爍出微弱的光芒,等待著人們的仰望。沒有誰能阻止WHO的離去,從她來到這裏的那一天,直至最後被人從侵滿紅色液體的浴缸裏撈出來的那一刻。中間不過一朵花開的時間,當香味散盡就決絕的死去,綻放伴隨著枯萎,沒有結果就飄零在那一季的寒風中。
WHO的死代表著一個漫長夢魘的序幕。
夢裏麵,有一雙溫暖粗糙的大手覆蓋在我的頭頂上,一個男人在微笑:“薇兒,薇兒。”一個女人在旁邊冷漠的抽著煙,那迷霧罩住了那個男人的臉,我用手去試圖撥開那濃霧,卻離那個男人越來越遠。似夢非夢,已經模糊到無法辨認是記憶還是夢境的地步了,矣或者隻是一場空想而已。
WHO離開我已經有漫長的一個星期了,她的軀體已被匆忙的掩埋在了公墓某塊石碑後麵。不知她的靈魂是否已抵達遙遠的彼岸。每當我經過那道將我們生死相隔的房門,心口裏就有一股冷風呼嘯而過,眼前浮現出她離開的情景,那朵在血色溫水中用盡全力綻放的薔薇,鼻息間還嗅到一絲血的腥味,那屬於WHO的血的味道。
接著我墜入了黑暗,周圍全是濃稠的血液的溫熱的味道,緊緊裹住我到無法呼吸。
醫生在慘白的日光燈下宣判了我的死刑,那一刻我看到WHO正在彼岸拈花對我微笑。
元月下旬,天空開始轉晴,陽光經過漫長的奔跑來到這顆藍色的星球。我離開醫院搬回了老屋,連同外麵的公寓也一並退掉了,徹底的得返回到和WHO相遇的地方,等待著她來將我帶走。
因為藥物的原因,我的身體長時間的陷入昏睡狀態,剩下我的靈魂在房間裏遊蕩,輕輕地遊離在WHO曾經觸摸過的每一寸地方,親吻著上麵她留下的指紋和一切模糊而曖mei的痕跡。延伸出心裏無法阻擋瘋狂生成的禁忌之花,所有一切都被它毀壞殆盡。
哦,對了,我的母親,那個突然之間開始憔悴的女人,那個常常用冷漠眼光注視我的女人,她此刻正在門外憂愁得望著我的軀體。她身上的香味變的稀薄,變的難以捕捉,直到她來到我的床邊,我才嗅到微弱的香味。她伸手撥開我那開始枯黃開叉的頭發,輕輕撫平我微皺的眉頭,撫過我凹陷的臉頰,一滴淚水掉在上麵,驚動了我的睫毛,它們在瞬間抽搐了一下,像被打擾的含羞草。一切反映早已完全脫離了我的控製,我不過站在旁邊觀看而已,悄無聲息。
窗外是燈火燦爛的城市廢墟,房間裏是我母親在低泣。
血是如此濃稠,因為它是罪惡之血。
早在二十年前,那顆罪惡的種子就已被神暗藏在我的身體裏。我是被神放逐的靈魂,因為它的原生帶著不可饒恕的罪,經過那血液長久的灌溉,終於從那隱隱的傷口中爆發出來,豔麗而詭異,散發出誘惑的香味,開出了搖曳的罌粟。花兒的美麗是無罪的,而它卻與生具有了注定被毀滅的命運,它有罪,我矣如此。
醫生告訴我,我患有先天性血液機能障礙,病症非常罕見。現在我終於明了,因為那是擁有相同血脈調和出來的罪惡之源。我的靈魂一直寄居在如此肮髒而醜陋的軀體中,並持久的被扭曲著。
帶我通往彼岸的船擱淺了,擱淺在那不可掙紮一直淪陷的沼澤中。病毒在神的縱容下繼續蔓延到我發黑的指尖。
天空還是會繼續晴朗,夜晚還是會循環著降臨,我的生命在白天與黑夜中流失。世界似乎在真相明了的那一天失去了顏色,我以為的結局不是這樣殘酷的。不然我不會一直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它抹去了我所有驕傲的理由。我短暫的歲月像一部無聲電影在眼前劃過,那個曾經在菜花地裏快樂奔跑拉扯風箏的小女孩已經消失,畫麵開始斑駁退色碎成粉末被風吹散。
“聶薇兒,作為你的母親我的確對你的身世做了隱瞞,但是從你現在的狀況來看,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局麵,是該告訴你,孩子,你是沒有過錯的,對此我一直懷著很深的自責,不期望你能原諒我,隻是真相太過殘酷,不會被社會所容納,你能接受嗎?”
我的母親沒有親自向我陳訴上麵的話語,她仍然選擇了逃避,就如同每次她狠心掐滅手中的香煙一樣,她是沒有勇氣麵對我及我可憐又可怖的身世。我拿著那封厚厚的信,裏麵裝載的是我曾經瘋狂探索的一切真相,現在它就安靜的躺在我的手裏,我卻沒有繼續讀下去的力量。風吹進來,帶著陽光的味道,一種懶散冗長的味道,持久的停在窗沿上。窗簾在風中一開一合的搖擺,那鬱金香在上麵開放並枯萎,我又想起了WHO。那天她差點被窗簾吞噬的樣子,她枯瘦的雙手拚命的抵擋冷風的樣子,她回頭時不經意間遺失的哀傷和孤獨,統統排山倒海的向我撲來。可是我連哀傷哭泣的權利也被剝奪了,我隻是一個背上永遠刻著罪孽的替罪羊,那來自片刻歡娛和複仇快感的人們沒有責任的延伸物。
我的心裏已經沒有足夠的空間來容納這麼多繁複的事情。那些黑色的過去變成厚厚的帷幕籠罩在我的身邊,檔住了視線,旋轉墜落的不停止……
我一直以為我的姓氏來自我的母親——聶冉,這個奇怪的姓氏正是扭曲我靈魂的來源,事實是我並非隨母姓,我的“父親”也姓“聶”。我應該如何重訴這件事情,以一位旁觀者的身份,去嘲笑它,撕裂它,將它徹底毀滅,然後去尋找通往彼岸的船?
1960年春天,沈依依嫁入聶家,為長子聶濰南之妻,年芳18,花樣年華。於年底生下一男,不幸夭折,後久孕不育。1963年終於生下一女取名“聶冉”。長子膝下無子。次子聶樺南為聶濰南同父異母兄弟,與沈依依同歲。聶濰南之母恐家道落入二房太太手中,慫恿其再續香火。正直饑荒年,聶家沒落。後拋下沈依依母女逃亡海外。次子聶樺南心存不忍,暗中接濟沈依依母女。1975年*中,聶樺南與沈依依失去聯係,且因此事沈依依被牽連,受盡折磨,聶冉12歲便看清黑白,嚐盡世間冷暖。聶家久居海外,憑借一點家底得以繼續繁華。災難結束後,唯聶樺南惦記依依母女,百般轉折才得以相見,曾經的年少兒郎已過而立之年,在海外早已成家立業。卻與沈依依暗生情愫,私定終生。並買下一棟別墅,將依依母女安頓在此。1981年,聶冉18歲,同其母嫁入聶家時同歲。視聶家為敵。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心中正醞釀著驚天的報複計劃,並不惜已自己為代價,不計後果的種下了罪孽的果實。聶冉趁其母不在之即,與自己父親同父異母之兄弟苟合。之後屢次犯禁。聶樺南明知顧犯色心不滅。1982年,這樣汙穢的關係持續膨脹著,直至被沈依依發現,長年身體不佳,受此刺激後臥床不起。聶冉在母病榻前長跪不起,已不足以得到饒恕,與此同時,聶冉發覺已懷有聶樺南骨肉,後沈依依長辭於世。聶樺南猛然驚醒於倫理之中,留下房子和一筆錢財給聶冉。選擇逃避。1983年,聶冉生下一女取名“聶薇兒”——這個看似健康可愛卻已注定被毀滅的鮮活生命被迫來到了這個世界。聶樺南曾在1986年元旦回老屋探望過母女,後就再無音信。聽說於1995年死於一場車禍。聶薇兒身世明了。
繁華散盡的蒼涼……
薇兒,WHERE,或許我從來就不明白自己的來曆,總是在尋找著,和WHO有著相同的悲哀。在昏暗的燈光中,我推開了一扇通往走廊的門,這裏的一切都是這麼破舊和無奈,仿佛遭受過什麼可怕的劫難,又仿佛隱藏著無盡的危機。我聽見貪婪的咀嚼的聲音,在我的身體裏咆哮。我將被撕裂和毀滅。夢開始在生命結束的地方。
WHO,如果當時我在你身邊,此時此刻你會在我身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