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2 / 3)

申玉豹嘿嘿笑著,轉身出了屋,在院子裏扭頭道:“白劍算啥東西?也配管我的事?我要是有興趣,我可以雇十個白劍黑劍王八劍給我抬轎吹喇叭。你說我想逃?沒罪我跑啥跑?再過三天我還要到廣州做生意哩。就是有罪,監獄能關得住我申玉豹?點上一捆錢,這一把火就把監獄的鐵柵欄門燒化了。”趙春山道:“那樣隻會燒了你的手。如今法製越來越健全了。工作組就要來了,十幾年前誰犯了罪,現在也要負法律責任。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犯了罪該受懲罰,自古都是這個理。自首吧,玉豹。”申玉豹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道:“這個東西你保存著,將來能治住李金堂。你連兒子都敢鍘,咱信得過你。”

申玉豹出了趙春山的家,漫無目的地在城裏遊蕩。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出現在舊城牆外的一截護城河岸上。一個小男孩爬上河堤,被一根裸在外麵的老柳樹根絆了一下,撲倒在申玉豹跟前。申玉豹下意識地彎下腰。小男孩自己爬了起來,驚疑而又親熱的目光射向申玉豹,仿佛和申玉豹早已熟識,因有一段時間沒見了,需要辨認。申玉豹顯然感受到了這種溫暖的情愫,愛憐地用手拍拍小男孩的臉蛋,“你爸爸呢?你咋敢一個人出來玩?你為啥不怕我?你是不是見過我?”

“他爸爸早死了。”一個年輕的、卻像城隍廟廟門一樣黯淡無光的女人走過來,拉了男孩的手說著。申玉豹莫名其妙地丟出一句:“我很喜歡這孩子。”女人側過身,憤怒地瞪著申玉豹,“男人開始都這樣說,可要不了三天就夠了。嫌生過孩子,嫌幹那事像穿了大兩碼的舊鞋,嫌工作是大集體,掙不來錢,嫌手粗糙得像鋸齒,都滾他娘的蛋!老娘離了男人也能過。你走你的路!想看笑話?想去通風報信讓那臭婊子笑話我?”申玉豹一直看著孩子,突然說:“你是真喜歡我。你想讓我抱抱?你爸爸沒死,他和一個阿姨住一起了。你過來,好兒子。”小男孩突然掙脫了少婦的手,撲進申玉豹張開的懷抱,親熱地用小髒手摸著申玉豹蒼白陰沉的臉,“你不是爸爸,我知道。”

申玉豹心裏一熱,“你說叔叔是個好叔叔?”小男孩學說著:“叔叔是個好叔叔。”“你說申玉豹是個好叔叔。”小男孩又說:“申玉豹是個好叔叔。”

申玉豹放下男孩,從懷裏摸出準備交給門會計買飛機票的一遝錢塞到小男孩手裏,轉身就走。少婦呆愣一會兒,喊著,“你回來,你為啥給俺孩子恁多錢?”

申玉豹扭頭答道:“他說申玉豹是個好叔叔。”

回到細柳巷呆坐一會兒,申玉豹猛然醒了似的,一拍大腿站起來。哎呀!趙春山要是把我的證言貪汙了,我一拍屁股走了,誰還能咬出他李金堂?最好也把錢全中煽起來。

下午四點多鍾,申玉豹出現在錢全中家裏。

錢全中剛從李金堂家裏吃完午飯回來,任娜和錢玉去學校給錢玉請假去了。這頓飯吃得他心驚肉跳。李金堂臉色很不好看,眉宇間已露隱隱的殺機。飯後,李金堂打發春英和任娜帶著孩子去商場買玩具和衣服,一再重複說:“養虎傷人,當年真該下狠心除了玉豹這個禍害!這回再不除掉他,就太對不起他死去的爹了。”兩人談了一兩個小時,李金堂大都在回憶土改時的舊事,根本沒再提說錢全中的事。錢全中知道李金堂已不再信他了,臨走時表態說:“李叔,後天我就去吧。”李金堂卻又說:“這大事還要靠你自己拿主意,李叔隻能幫你參謀參謀。任娜已認在我和春英膝下,她的事我還管。”

錢全中沒想到申玉豹會來,驚問一句:“你咋來了?”

申玉豹大咧咧地坐下來道:“我咋不能來?咱們不是還合作幹過不少事嗎?還合作殺了我老婆,眼下都在公安局的門口晃。我來找你談談心。”錢全中冷笑一聲,“有啥好談的!”

申玉豹笑作一團,“咋沒啥談的?同一案的兄弟,可談的很多。我已經決定自首了。我那點事,加在一起,頂多住十年,我不自首我弄啥?你要不自首,小命恐怕要丟掉的。我今天來是給你指出路的。”錢全中瞪了申玉豹一眼,沒說話。申玉豹道:“如今,咱倆的敵人都是李金堂。上午他去找過我,勸我跑。我才不跑哩。我說我要自首,你猜他咋說?他說要整死我,一年內整不死我,他的李字倒著寫。為啥要整死我?怕我揭出他貪汙的一百來萬。他有個女婿記得是管監獄的,證明李金堂也沒說大話。有個叫林苟生的,當年在監裏就叫李金堂整個死去活來。這麼一說,你我自首了,還是難逃這一劫。為啥他也要整死你?因為你幫他取走了那一百零八萬。書上管這叫:狡兔死,走狗烹。你敢說你沒替他取了這一百多萬?”

錢全中黑著臉,沒有說話。

申玉豹自倒了一杯開水繼續說:“李金堂這人是啥人,我也不多說了,牽扯這筆錢,你指天發毒誓,他也要整死你!書上管這號人叫奸雄,曹操和他有點像。我呀,還不想死,不想死就得整死他李金堂。中央的調查組就要來龍泉查賬了,李金堂那些錢,有八十八萬是貪汙的救災款,揭發出來夠斃他十回。提早揭發,肯定要獎勵的。明人不說暗話,我剛從趙春山家裏來,已經把李金堂貪汙錢的事寫了一份證言留在這個黑包公手裏了。他說我立這個功,起碼能減刑兩年。你咋不說話呢?我這份證言裏也提到了你。”錢全中忍不住說了一句:“你寫我啥?”申玉豹喝了幾口開水,抹了嘴笑道:“沒說別的。我的錢被人取走,銀行有數不清的證人。我寫了這事,並且十分肯定這錢是你幫李金堂取的。你走不走這條路我不管,反正這事早晚要查到你頭上。趁工作組在,你我一聯手,就能整死他。這就是我給你指的路。這一蹲大獄,歐陽是得不到了,我得去給三妞留個話,她說她巴不得我蹲幾年才嫁我哩。”

夜幕降臨了。好問酒吧像往常一樣,顯出一片燈紅酒綠。申玉豹獨自走進第一次來坐過的六號包間,四小姐緊忙跟了進來。

“申總經理,好久好久沒見你了。”

“沒有好久,以後才叫好久。”

“吃點喝點啥?”

“啥也不喝,啥也不吃。”

“那你來做啥?”

“啥也不做,就是想來坐坐。”

“嘻嘻。”四小姐眨眨美麗的眼睛,“我明白了,申總經理一定是叫那些姐呀妹呀的吵吵得心煩,來這躲清閑的。”申玉豹笑了,“你的小嘴真會說話呀!哪兒還有啥姐呀妹的?都走了,都走了,就剩你這個小四了。過來,過來陪大哥說說話吧。”

四小姐隻是倚著門框笑,沒有動。

申玉豹掏了掏口袋,沒有一分錢,從一個皮夾子裏揀出一張存折,敲敲桌子問道:“咋沒有人唱歌哩?哦,三妞不在了,就沒有人唱歌了。三妞走了,也不知去了哪兒,她哥的朋友還找我要過人哩。想想我也對不住她,說不定真把她逼到老路上去了。再想想呢,還是三妞真疼我。她在哪兒呢?再也聽不到她唱的歌了。”

四小姐輕輕走到申玉豹的對麵坐了下來,傷感地說:“三姐命真好,這麼多男人都疼著她。要是她能聽到你這番話,我是說直接聽到,不,看不見你人卻聽到了你這話,肯定會幸福得暈過去的。三姐是刀子嘴,心柔得很哩。”

申玉豹搖搖頭,“她再也聽不到了,再也聽不到了。沒準兒她正在哪個地方受苦受難呢!紅遍京城?不管哪一行,想紅遍京城都不容易。”

四小姐笑了,“三姐好著呢!不知什麼時候她已經回龍泉了。”

“真的?”申玉豹忙說,“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她?”

四小姐抿嘴一笑,“我可不想看見兩男人打架。林大叔平日裏是個笑麵虎,發起怒來可真嚇人哩。她幹爹前兩天從廣州回來了。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林大叔肯定和她在一起。林大叔對三姐那份愛,可真沒說的。”

申玉豹笑了,“三妞沒出事,我這心裏也少一份牽掛。林老板是個人物,經過八十一難沒死,可見有後福,三妞跟著他,比跟著我強。小四,把你的筆借我用用。”接過四小姐遞過來的圓珠筆,在存折背麵寫下一行數字,連存折一起交給四小姐,“三妞和我分手,沒帶走我一針一線,想想真對不住她。這十一萬八千塊錢,是我做正經生意掙來的,原是為應急用的,存了四五年了,這是活期,密碼我寫在折子後麵。你把這折子交給她,讓她十天內一定去把錢取了,遲了就來不及了。那八千塊錢零頭算是我給你的跑腿費,她會信的。我還有急事要辦,走了。”四小姐道:“折子我一定送到,跑腿費就免了吧。”

申玉豹走到酒吧門口,聽見錄音機裏一個男人在唱:

前方的路雖然太淒迷

我在笑容裏為你祝福

他歎了一句,“好歌呀!”然後大步衝進夜幕。

回到家,申玉豹再也撐不住,朝沙發上一歪,大口喘著氣。小山子打開一聽“健力寶”遞了過去。申玉豹喝了幾口,看了看茶幾上捆好的土製炸藥包,“很好,小山子,你很聽話。我怎麼一點氣力也沒有了,這種時候可不能鬆勁兒。”小山子過去端來一個電飯鍋,揭開蓋子說:“怕是餓了,我給你買的炒麵,一直熱著呢。”申玉豹聞到香氣,就流了一嘴的口水。小山子一看沒拿筷子,去一趟廚房轉來,申玉豹已把一大盤子炒麵抓吃個幹淨。申玉豹翻出幾張餐巾紙,揩揩手擦擦嘴說道:“小山子,你到院門外給我放個哨,從外麵鎖了門。要是有可疑的人來,你給我報個信兒。領頭的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長得比我還難看,一笑露兩顆板牙,眼睛像狼眼,亮起來像三節手電。辦完了事我叫你,中間不準進來。”

小山子出去後,申玉豹去開保險櫃。誰知忽然間忘了密碼,又踢又拍,急得一頭大汗。總算看見了那裏麵堆放的花花綠綠的外幣,他自言自語一聲:“天不絕我!”把外幣裝了大半密碼皮箱,他又去作貯藏室用的小屋裏拎過來一隻破麻袋,又裝了近一百紮百元大鈔。這時,麻袋裏還剩幾十紮錢,箱子已經滿了。他提提皮箱,又罵一句:“狗日的,到底是錢,還不輕哩。”然後,他把麻袋拎過去,扔進了保險櫃。他掏出皮夾子,看看所有必帶證件都在,走出屋子喊了一聲“小山子”。

申玉豹穿上灰毛呢大衣,戴上禮帽,拎上密碼箱,站著對小山子說:“你去到巷子拐角等我。十二點後,我還沒有回來,你也不要著急,不要聲張,安安生生回來睡你的覺。以後呢,你就一個人在這裏住下去。你到街上買飯,要買兩個人吃的。晚上要把所有的燈都打開,電視機、收音機、錄音機,凡是能響的都叫響起來。等上三五天,要是有人來找我,你就說我到北京和外商做生意了。”他盯著茶幾下邊的那把鑲著銀鞘的藏刀看了一會兒,彎腰取了,貼著西服內口袋放進去。小山子問道:“你出門帶刀幹啥?”

“殺人!”申玉豹支吾一聲,“外、外出做事,防身。你他媽的啥事都要問,該你問嗎?管好你自己的事,千萬不能往家帶女人。你小小年紀,不懂好壞,弄不好就毀了一輩子。你可要記著時間。我走了。”

天空正有一輪黃月亮高懸著。申玉豹一路走,一路不時地看那黃月亮。黃月亮在申玉豹眼中變化著,變著變著就變成了輪盤賭的大賭盤。桂花樹、桂花酒、玉兔和吳剛,是黑白單雙,押中頂多一賠五,嫦娥就是那個最大的數,押上就是一賠三十六,要麼上天堂,要麼下地獄。申玉豹要押這個三十六了。

申玉豹到了城隍廟街88號門前,毫不遲疑地敲響了門。敲了七八下,沒見動靜,申玉豹急了,看著樓門兩邊的牆雖不低,但可借助石榴樹攀上去。剛準備把密碼箱先扔進去,門突然開了。歐陽洪梅冷笑道:“還想破門而入嗎?”

申玉豹忙閃進院子,壓低嗓音說:“我有急事找你,這兒不好說,到屋裏說。”

歐陽洪梅穿著雪青色睡袍,冷冰冰地上下打量著申玉豹,“看樣子是準備走了。走就走吧,又來找我幹什麼?”

申玉豹不說話,把密碼箱朝矮茶桌上一放,取下禮帽。歐陽洪梅的目光變得傲慢、陰鬱起來,“你把帽子戴上,拎上你這一箱錢走吧。”申玉豹身子一緊,“你咋知道是錢?”歐陽洪梅道:“我太了解你了!你是來準備挾持我一起走的。”

申玉豹笑了,彎著腰開密碼箱,“你真能,啥事都瞞不過你。有了你,啥都有了,啥都不愁了。我是來約你一起走的。我們去香港,這些錢足夠我倆用一輩子了。有兩天工夫,我們就到深圳。到深圳我就有辦法弄到假護照,一個星期後,咱們就能住進香港的公寓了。那假護照我見過的,和真的一模一樣,像雙胞胎,不是親爹娘,誰一眼也辨不出來。龍泉有啥好的,你吃的苦還不夠多嗎?工作組馬上就到了,李金堂就要完蛋了!大貪汙犯,夠槍斃兩三回的。中午,我把一份證詞留給了趙春山。他是個鐵麵無私的黑包公,六親不認。白劍也靠不住,像個拚命三郎,凶險得緊。今天他在龍泉僥幸打贏了,明天到什麼虎泉遇上個王金堂,說不定會丟掉小命。跟我走吧。”

歐陽洪梅笑了笑,“玉豹,謝謝你為我考慮這麼多。你帶的土製炸藥包呢?”申玉豹一愣怔,“啥炸藥包?”歐陽洪梅道:“很早很早了,你說過要帶我去水庫炸什麼魚,說是做了幾個炸藥包。”一絲陰毒的獰笑在申玉豹臉上打著哆嗦閃了過去,申玉豹說:“是有這麼回事,後來你總是不接電話不開門,也沒去成。都傳瘋了,你還不知道?說是趙河上遊水庫裏出現一種魚,長有兩條尾巴。當年劉秀在龍泉落了難,這種魚救過他。說是劉秀被追殺得沒奈何,扳倒一口井解了渴,跑呀跑的,跑到了趙河邊。後麵追兵又來了,河裏又沒船。劉秀沒辦法,又不會水,這時就想死,眼一閉,就跳到河裏去了。他沒有淹死,這種兩條尾巴的魚渡他過了趙河。騎魚過河也不新鮮,記不得是哪個皇帝,還是隻泥馬渡他過的江哩。這魚的貴處在後頭。說是劉秀過了河,已經餓得頭暈眼花了。連年戰亂,人都跑光了,哪裏能找到吃的!劉秀走著走著就暈倒了。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劉秀被一種從來沒有聞到過的香氣弄醒了。你猜猜是啥子香?魚香!一條長著倆大尾巴的大白魚冒著熱氣躺在劉秀的鼻子尖下。沒有旁人,沒有火,也沒有鍋,隻能是這魚自己蒸熟了自己給劉秀吃的。你說奇不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