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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李金堂在柳城和秦江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乘皇冠轎車返回龍泉。一路上,李金堂沒說一句話,隻是默默看著龍泉冰雪覆蓋的沃野。小金從倒車鏡中看見李金堂緊緊鎖著的眉頭,便猜到一場政治風暴就要降臨龍泉了。

中央和H省兩級聯合調查組擬定於下周一到柳城,周二或周三進駐龍泉。中英貿易糾紛工作小組將在本周五到達龍泉。出乎李金堂預料的是,H省委在這個節骨眼上傾向於恢複劉清鬆中共龍泉縣委第一書記職務,理由是可以更好地配合調查組進行工作。柳城地委的答複是:我們相信龍泉現領導班子也能有力地配合調查組工作,劉清鬆同誌與龍泉現任常委間矛盾頗深,複職後恐更不利調查組開展工作,此建議妥否,請省委定。眼下省委尚未作最後答複。

李金堂預感到柳城地委已經無法阻止劉清鬆複職了,因為從H省的全局工作考慮,已經到了非棄掉龍泉不可的地步。這樣,所有的準備工作的前提必須建立在劉清鬆複職上。車進龍泉城區,李金堂突然說道:“直接去錢全中家。”

小金把皇冠穩穩停在錢全中的小院門前,李金堂又交代說:“等會兒你把任娜和小錢玉接到家裏,你再幫你春英姨買點菜。今天春英要認任娜做幹女兒。”

小金在車裏等了一會兒,看見任娜和女兒都穿著節日的盛裝,歡天喜地奔皇冠而來。

屋裏,兩個男人間的談話已經開始了。

李金堂開門見山地說:“中央和省聯合調查組下周就要來了,吳玉芳的案子馬上要重新立案。你跟我做了十來年的事了,我不能一甩手不管你的事。眼下硬包是包不住了,可也得想點辦法。你準備怎麼辦?”關於李金堂這幾十年裏那些傳奇,錢全中十分熟悉,為了一個女人,李金堂硬是讓申玉豹折進去兩百多萬,錢全中看得心裏有點怵,春英突然間要認任娜當幹女兒,李金堂大清早又帶車來接人,他就知道李金堂對他有點不放心了。申玉豹送給李金堂一百零八萬,這事如今隻剩自己一個知情者,不表明自己的態度,恐怕難過這一關。錢全中馬上表態說:“李叔,全中做的事,走不掉的也就這一件。具體該咋辦,我聽你的。”

李金堂滿意地點點頭,用拳頭很隨意地搗搗錢全中的肩頭,“李叔沒看錯你,是一條漢子。玉豹做假駝毛羽絨的事也犯了,中英聯合小組就要來龍泉調查處理這件事。要在從前,幫幫他,這一關也不是過不去。如今,就是吳玉芳的事,你能推的也要推。曹改煥先用開水把吳玉芳燙得半死了,你才打她一板凳嘛。出去躲躲,也不是不能考慮,李叔也願意幫你找個地方,給夠你的盤纏。不過,既然死罪可以躲過,這麼做就沒必要了。便是全是你的事,無期不敢保證,判個死緩沒問題。過了這個風頭,事情就好辦了。你到了雞公山監獄,也就快有出頭之日了。香豔家阿林在省公安廳三處當副處長,正好管著雞公山監獄。如果你信李叔,過個七八年,你又能在龍泉場麵上行走了。我的意思是趁這案子還沒查,你去自首。”錢全中沉默著,沒有馬上回答。李金堂又道:“李全死了,李叔膝下無子,早把你……還有玉豹,當親兒看哩。可惜玉豹心太野了。你自首了,任娜和錢玉由我和你春英姨照看。小錢玉如今上三年級,十年後,我交給你一個大學生。你這些年的積蓄不太多,都拿回老家孝敬二老吧。我既然認了任娜當幹閨女,她們娘倆就是我的親人。你也知道,我還是有點積蓄,在她們娘倆身上花十萬二十萬,也花不窮我。你說呢?”

錢全中看眼下無路可走,隻好硬著頭皮說:“這事我聽李叔你的。”又一想,這種空口無憑的事隻憑個良心,又補充道:“這兩天我得把家裏安置安置。不瞞李叔你,這些年存的三幾萬塊錢都在任娜手裏,家裏老四要蓋房娶媳婦的錢還沒著落。”李金堂眉頭蹙了蹙,旋即笑道:“好說,鄉裏蓋個房娶個媳婦,一兩萬撐死了,李叔幫你解決這個後顧之憂。”錢全中無奈地點點頭,“讓李叔破費了。這件事我一直瞞著任娜,自首前得跟她解釋清楚。我倆感情一直不錯,說清楚了她肯定能等我的。”李金堂沉著臉說:“你考慮得仔細。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這個工作等你自首後,我也會替你做。不過,這女人的嘴碎,不當講的話一定不要講。你再考慮考慮,是走是自首,這兩天也該定下來了。上午還有個會,中午在家裏吃飯,咱們再合計合計。”錢全中答道:“中。”

李金堂邁出錢全中的家門,心裏罵道:事情到了這一步,還敢跟我討價還價!你們要不仁,也別怪我不義。這錢他交給我沒人知道,憑他一張嘴,又奈何了我?

沿著大街漫無目的地走著,街兩邊的工地上有不少人和他打招呼,李金堂嘴裏支應著:“你們忙,你們忙,我隨便看看。”心裏一直在想:劉清鬆回來,事情又該咋辦?

走過兩個街區,他拐進了細柳巷。他很想見見申玉豹。如果能把申玉豹逼走,還可以幫錢全中把殺人的事朝玉豹身上推,事情就可以兩全。申玉豹的院門落了鎖。李金堂悵然若失,慢慢按後路返回。走到一個街口,竟和申玉豹不期而遇了。申玉豹帶著四五個人迎麵走了過來,一個白淨的小夥子手裏提了一個密碼箱。李金堂心裏道:“真是一個不知死活的倔種,哪裏像是申寶栓的兒子!難道他真是……”

申玉豹搶先招呼起來:“李副書記,這般時候了,你還有閑心逛街呀!聽說工作組過兩天就要到了。”李金堂微笑著道:“還要來個專案組。我今天主要是想看看各街區工程進展情況。天太冷了,水泥不好澆鑄,耽誤事呀。能不能單獨和你說幾句?”申玉豹轉身說道:“小山子,你們幾個先回去,我和李副書記說件事。”

兩人走進一片磚石廢墟裏,李金堂壓低了嗓子道:“玉豹,都火燒眉毛了,你還在龍泉待著幹嗎?哪裏的黃土不埋人,哪裏的小鬼不認錢?帶上你的錢,遠走高飛吧。”申玉豹一聽李金堂說中了自己的心思,一時間沒有反應。李金堂繼續說:“你還等什麼?等趙春山帶人拘留你嗎?吳玉芳是全中一板凳砸死的,你就是打了一拳,移了屍,沒啥大不了的,走了也就走了。你的公司是個體,沒掛靠任何單位,賬上留點錢,英國人來了,找不到你,這事也就過去了。避過這個風頭,你回來認了移屍的罪,頂多住一兩年就出來了,出來你還是個人物。”李金堂想:不管玉豹是誰的兒子,把他逼走才是上策。申玉豹放肆地笑了一陣子,“要翻大家一起翻了吧,我本來就是申家營一個窮光蛋,大洪水時你饒了我,我已經賺了十幾年陽壽,我怕個!”

李金堂仍不死心,“讀了幾個月的書,沒見你有多大長進。你總提從前幹啥?從前,從前劉備賣過草鞋,從前朱元璋還當過小和尚,後來一個建了蜀漢,一個建了大明。風風雨雨我見多了,你要是趕上這個風頭,數罪並罰,最少判你十五年,錢也要賠個精光。你自己掂量掂量。”

申玉豹伸出腦袋小聲道:“哎呀李叔,你對玉豹可真是那個親呢!你是親你那一百零八萬吧?你怕我把你這件事抖出來,對吧?我不走,判十五年。你呢?你算算,一百零八萬能判幾次死刑。再說,全中進去了,也要招出來的。那錢肯定是他幫你取的。我準備留下來會會英國佬,要是免不了進局子,我可要說實話的。李叔,想想你自己吧!”

李金堂心裏一沉,臉色變得鐵青,刀一樣的眼光在申玉豹臉上割來割去,一字一字說著:“不識抬舉的東西!憑你無根無據的幾句話,能傷了我的毫毛?你太幼稚了!你不懂政治,你什麼都不懂!如果救災賬上能查出我的這一百多萬,李金堂能在龍泉穩穩當當待三十多年?我扶持你,是因為我主管經濟。你供出我在你名下存一百多萬,就是你蓄意中傷,查不出證據,你又多一條誣陷罪。你有誣陷我的動機!因為處理你偷漏稅的事是我決定的,為此你付出了近兩百萬的代價。你該明白,這兩百萬是上繳了國庫,不是流進了我李金堂的腰包。法律會很快認定你是誣陷。安你這個罪,證據確鑿。我就說你當時送給我二十萬元的存折,被我拒絕了,硬是堅持加倍罰你。全縣八十四萬人,會有八十萬站在我的一邊。你大概不會忘記我搞過一次禮品曝光,上過省報頭版。你可以說我是因為洪梅整你,不過這件事同樣能成為你誣陷的理由。歐陽會在法庭上承認和你的戀愛關係,隻會說和我僅僅是上下級的關係,因為我還主管文化、教育。所以,你贏不了,你不可能會贏!有一個叫林苟生的人,不知你認不認識,現在他是個合法的珠寶商。他從五六年開始,和我鬥了三十多年。最近我才弄清楚,白劍是通過他查到了當年十六個公社的部分救災賬目的。白劍文章中提出一千多萬救災款不知所終,就是根據林苟生提供的賬目得出的結論。實際上,沒有這麼多,頂多有五百萬。那樣大的一筆救災款,差錯五百萬,算多大個事?所以,白劍弄來工作組,他也贏不了。如果你不離開龍泉,你會在看守所聽到我現在就能告訴你的結局:查出一兩個原公社書記侵吞三兩萬救災款的事,查出十幾二十個大隊支書私吞幾千元甚至一萬元救災款的事,然後都把他們抓起來,判上一到十年。白劍因此也有了麵子,也會收場了。不收場他還能怎麼著?所以他也不能算贏了,他沒有傷我一根毫毛。我為什麼要給你說這麼多呢?因為我已經下決心要除掉你!你應該問問林苟生,他會告訴你我當年是怎樣把他從石佛寺鎮鎮長一步步送到雞公山監獄的。當時我沒準備取他性命,隻是準備讓他在監獄住一輩子。後來他越獄逃走了。再後來呢,‘文革’結束了,反右擴大化被糾正了,他這才找到了報複我的機會。你不會有他這麼好的運氣。上麵這番話你都可以當成耳旁風,最後這幾句你一定要牢牢記住,用刀子刻在你心尖尖上:判你五年也好,判你二十年也罷,我隻會讓你再過這最後一個年,明年春天、夏天、秋天或是冬天,你會在監獄裏病死!”李金堂裹裹大衣,邁著堅實的步子走向大街。申玉豹現在的身份隻有一個:李金堂的死敵。

冷風吹亂了申玉豹的頭發,他佇立在一堆碎磚上,目光漸漸散亂起來。他喘了一會兒氣,瘋子一樣張牙舞爪朝細柳巷跑去。進了家門,申玉豹顯出了分外的冷靜,把四個保鏢叫到跟前說:“你們都給我回公司去,把公司的兩個大保險櫃給我看好,三天後我要帶著那四百萬到廣州做一筆大生意。你們去告訴門會計,讓他帶了錢到柳城預訂五張飛機票,我和你們四個一起去。”

保鏢們走後,申玉豹叫過小山子道:“你把那些小炸藥包都捆在一起,剩下的雷管也綁進去。”小山子發現申玉豹今天有點古怪,怯怯地說:“總經理,你要弄啥?綁在一起要頂七八個手榴彈哩。”申玉豹舞著雙臂喊著:“問,問,問個屁!總經理要做的事,能是你問的嗎?一點都不懂規矩!幹啥?你忘了嗎?炸魚!水麵上有冰,水涼得很。草魚鯉魚烏龜王八蝦米,轟一聲,漂上來一片。做你該做的事。把我的指紋打火機灌滿氣,在家裏等著我。”小山子聽個將信將疑,又問一句:“總經理,該吃飯了。”申玉豹在門口一扭頭,“你先吃吧。”

十五分鍾後,申玉豹出現在趙春山家裏。

趙春山正在教永亮修手表,右眼窩裏夾著一個微型放大鏡,看見兩個申玉豹,一大一小。

申玉豹惱了,“你不能這樣看我!像牛經紀相牛。你為什麼不抓我呀?你不是什麼都明白了嗎?”趙春山取下放大鏡,微笑道:“一呢,還沒到時候,二呢,我和白劍都相信你會自首。政策你都知道了,坦白從寬,自首從寬。我相信你一定能重新做人。”申玉豹冷笑道:“我沒有罪,自首幹啥?我老婆的骨頭都要漚爛了,這案還翻個。這是你的寶貝兒子永亮吧?狗日的,你真是個鐵麵無私的趙青天,連兒子也敢鍘!”趙永亮鼻子哼一聲,“好漢做事好漢當,有啥了不起的。”申玉豹眼睛刺的一亮,“嗨!有種!老子英雄兒好漢。好漢個狗屎。糊塗蟲一個,我是個大糊塗蟲,你是個小糊塗蟲,咱倆一對糊塗蟲。”趙春山仍笑著,“知道自己糊塗就好。自首是要從寬處理的。”

申玉豹機警地後退一步,突然間神經質地笑起來,直笑得淚囊上掛上兩顆晶瑩的珠子,“監獄?我到監獄還不把我朝死裏整,你那監獄咱可不敢住。”趙春山嚴肅地說:“你怎麼能這樣看我們的監獄?你是聽誰胡說八道了?現在是法製社會,天王老子也不敢胡來。你放心,我們的監獄隻能把犯人改造好,給他們提供重新做人的機會。我用人格向你擔保,到了監獄一點危險都沒有。”申玉豹道:“林苟生的事你知不知道?”趙春山愣了一下,“那是非常時期,公檢法都叫砸爛了。你的擔心絲毫道理也沒有。以後法律隻能越來越健全,再也不可能出現林苟生那種事了。”申玉豹神情恍惚了一會兒,獰笑一聲道:“我有啥罪要我自首?打了一次老婆也犯罪嗎?做生意嘛,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馬克西姆能不知道國際市場上駝毛和羽絨的價格?我是做了假,可我賣給他的價錢,隻是真貨價錢的三分之一。我這咋說也該叫人造駝毛、人造羽絨,我發明了配方嘛。人造肉、人造雞蛋不都在賣嗎?日他媽是他馬克西姆勾子黑,他明知道是人造的,偏要當真的賣,到聯合國法庭也是他輸理!我有啥罪?他要標個人造駝毛,能凍死人?我還要好好活!我還想出國風光風光哩。外國真好,發生過恁多鮮事。一個貴婦人被姘頭甩了,她就臥軌自殺了;一個爵爺像扔破抹布一樣扔了一個姑娘,後來竟跟著當了妓女的這個姑娘一起流放了;一個良家婦女找個神甫做野男人,最後竟被別的女人當雷鋒一樣學哩;一個大學生想做拿破侖,把一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太當臭蟲一樣殺了,搶了一袋子錢,一個子兒也沒花過;一個小木匠也想當拿破侖,和市長夫人軋姘頭,後來又開槍殺了這個女人,記起來了,沒殺死,小木匠被殺後她還抱著血脖子腦袋親哩,錯了錯了,親腦袋的是個千金小姐。我還想看看這些地方哩。”趙春山拍了一下巴掌,“不簡單,不簡單!一年沒見麵,連拿破侖都知道了。不過我提醒你,現在你走不成,你走了就是逃犯。自首吧,白劍也相信你會自首的,他說他陪你去太陽村給你嶽父認過錯。自首吧,隻有這條路可走。監獄隻是改造人的地方,現在的條件越來越好了,可以讀書、看報、看電視。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相信我老趙一回。你自首了,至少能減你一年刑,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