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3 / 3)

歐陽洪梅有氣無力地說:“玉豹,我再次謝謝你,在我臨終之前給我講了這個美麗的傳說。炸藥包你是沒帶,那就把你帶的槍拿出來吧。你對準了開,別一下子打不死我叫我受罪。”她突然間抖了一下身子,人一下子有了精神,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朝申玉豹走近一步,右手扯開睡袍的領子,按著乳溝靠左的地方說:“這就是心髒的部位,有槍就從這打進去。沒有槍,就把你帶的刀拿出來吧,把刀刃橫著,貼著這骨頭紮進去。要不了多深,有三四厘米就足夠了,這樣就能導致內出血。你紮呀,你快紮呀!”

申玉豹向後退了兩步,口吃地說著,“我,我,我沒有沒有,你,你別靠近我……”

歐陽洪梅再逼一步,“你知道我為什麼明知道你會來殺我,還要給你開門嗎?你猜不出來!你心裏想什麼,我都知道,都知道。你知道我肯定不會跟你走,所以你就動了殺機。你不能讓任何人得到我,這就是你的動機。你敢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沒帶任何凶器,說你根本沒動過要殺死我的念頭嗎?你看著,看著說呀!把東西拿出來吧。”

申玉豹滿頭是汗,一直朝後牆退著,最後跌坐在沙發上,抖著手從懷裏摸出了藏刀,捧著看看,看著看著,突然間把帶鞘的刀扔在地毯上,大口大口喘著氣。歐陽洪梅淚流滿麵,晃動著身子走幾步,跪下一條腿,過了好久又跪下一條腿,拿起藏刀,兩手一分,藏刀出了鞘,閃著冰冷的光芒。她臉上泛起了異樣美麗的紅暈,一個悠長的笑在這片紅暈上開放了,“真是一把好刀,好刀呀!我不明白你真敢起了這個心!真好,你起這個心真好!一下子什麼都結束了,都結束了。你殺了我,你心裏就安寧了。你就可以放心大膽去深圳,到香港去。你就不能想到個別的地方?香港,香港現在是英國人當總督,你做生意恰好騙的是英國人,正好去送上門。你就想不到去泰國?去越南?真不該提醒你,你是來殺我的呀!”她刀尖對準自己的乳溝仰著臉看著申玉豹,“你是不是膽量不夠?我幫幫你,你往前一送,我往前一撲,你就……”

申玉豹猛地奪回了藏刀,一笑一笑地站起來,“我,我是拿著防身的。我,我來給你送錢。我,我哪裏也不想去了。你,你別怕,別怕。我說過這些錢都是你的。不要說我來過了,不要說!”他握著藏刀,拉開門衝進一片月光。

歐陽洪梅身子一歪,暈倒在地毯上。

小山子看見申玉豹手裏握著一把刀狂奔過來,又沒了手提箱,又沒了禮帽,驚叫一聲迎過去,“總經理,歹徒在哪兒,我和你一起去追。”申玉豹扶著小山子喘喘氣,說道:“扶我回去吧。”小山子扶著申玉豹折向細柳巷,嘴裏安慰著:“總經理,丟了一隻箱子,你也別往心裏去,隻要人好好的,就是大幸。”

兩人進了院子,申玉豹推開小山子道:“上樓把你的東西收拾收拾,那台音響也送給你,留著學洋文吧。抓緊一點,已經後半夜了。”小山子不解地問:“總經理,這是啥意思?”

“啥意思?”申玉豹厲聲喝道,“啥意思你都不知道?從現在起,你被解雇了。明白沒有?就是你被我炒了魷魚!”

小山子咕噥一句:“好好的,咋就把我辭了?”

申玉豹大喝一聲:“我遇到了仇家,把我打劫了,公司破了產,你跟著我等死呀!”

小山子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拎下來,說道:“總經理,錄音機給你留下,你要再想聽聽外國廣播,就不用花這筆錢了。”申玉豹擠出一個笑,“老子要不是垮了,把你送大學讀兩年,回來真是好幫手。”小山子又說:“總經理,天這麼晚了,我能不能再住一晚明早走。”申玉豹吼道:“你等死呀。今晚說不定會出事的。”小山子道:“那我就更不能走了,留下來還能幫幫你。”申玉豹驚奇地看看小山子,“平日裏你老是和我頂嘴,想不到你還是個忠臣。不會出啥大事的,你放心吧。”他看了看表,順手取了下來,遞給小山子,“這隻表送給你吧。瑞士鑲鑽石名牌,五千八買的。上次遭人綁架,隻拿走了我的金戒指。先放著,等上大學時戴上,壓壓窮酸氣,壓壓土腥氣,不定還能幫你勾搭一個漂亮的老婆。”小山子推辭說:“恁貴重的東西,還是你留著用吧。”申玉豹白眼馬上扔過去,“娘們兒一樣,沒一點幹脆勁兒。你走吧。”

小山子走進院子,申玉豹一轉身看見了保險櫃,又喊了一聲:“回來。”過去打開保險櫃,從麻袋裏摸出幾遝錢,“這些錢送給你,複學讀書吧。”小山子一看那一紮紮百元大鈔,驚得直往後縮,連聲說:“小山子沒為你做啥,可不敢要這些錢。”申玉豹強行拉住小山子,把錢塞到小山子的背包裏,“叫你拿著就拿著,留著也是給外國人留著。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以後不要對任何人說我申玉豹雇過你!一旦躲不過,今天送你的東西,一件也不要說。你馬上給我走!”

小山子噙著眼淚,依依不舍的樣子,一步一回頭地挪出了院子。

申玉豹關了院門,進了屋裏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走?往哪裏走?香港是去不成了。泰國?泰國從哪兒入境呢?往北走?去蘇聯?錢都送給歐陽了,哪裏也不能去了。這個女人日他媽真是個人精,真是個瘋子。我真的想到要殺死她嗎?我沒有想過?我帶藏刀就是為了要防身用嗎?難道我真想殺死她?殺殺殺,都該殺!偏偏歐陽不該殺。該殺的是李金堂!對,應該殺了他。

申玉豹盯住茶幾上的炸藥包不動了。看著看著,他驚得後退一步,仿佛已經看到了李金堂血肉橫飛的慘狀。他要整死我,他說過要整死我,他說過要整死我就一定會整死我。誰也鬥不過他,我也鬥不過。林苟生敗了,七八個縣委書記都敗了,劉清鬆也敗了。都敗了。不能自首,不能自首,自首他就要整死我。申玉豹眼睛裏躥出了幽藍幽藍的火苗,撲過去抱住了捆綁在一起的土炸藥包。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殺了他!

“他會不會不在家呢?”申玉豹又猶豫起來。他要是睡在另一個姘頭家裏,就隻能炸死春英姨了。我和她無冤無仇的。炸了他,炸了他!他看見了保險櫃,放下炸藥包,跌跌撞撞拎出了破麻袋。我還有錢,炸了他出去逍遙。他本來是勸我走的,我說要告他,他才說要除掉我。我搶了他的女人,我真的搶了他的女人。那可是人精一樣的女人!上了床就像鴿子一樣咕咕叫,人都要叫酥麻了。炸了他!炸了他!要是炸不死他呢?趙春山說監獄裏還能看電視,李金堂要是嚇唬人呢?申玉豹腦子裏亂極了。他看見一個炸藥包已經破了,露出了碎鐵塊和火藥。小山子做的東西能管用嗎?試都沒有試過哩!我拿著不會響的炸藥包去炸李金堂,這個年就過不去了。他下意識地摸出了打火機,腦子裏現出一片空白。他悲哀地歎一句:“她為啥寧可讓我殺死也不跟我走呢?”我完了,我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呀!

他的精神徹底崩潰了。看著燃起的導火索,臉上露出了怪異的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像節日焰火一樣美麗的火花。他抱出幾遝錢,歎了一口氣,腦子忽然間清晰起來:“你已經風光夠了。你當過龍泉首富。你睡過龍泉第一美人。你驚動了中央調查組……”

多年來,他一直有早起的習慣。那一聲震布全城的爆炸響,驚得他從床上坐了起來。他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呆呆地望著蒙蒙發亮的窗戶。春英窸窸窣窣穿衣服的時候,發現丈夫愣怔得竟不知披衣服,忙停下來,取了壓在被子上的軍大衣仔細給李金堂披上。春英出去洗漱了再回裏屋,發現李金堂仍是那個姿勢沒動,不禁感到詫異。確實太反常了,多年來,李金堂一直把全城、全縣都當成自己的家,哪裏出現了異常和婁子,他馬上就會坐不住,今天這是怎麼了?春英走到床邊,小聲問道:“咋啦?是不是不美了①?哪裏不美了?”李金堂神色張皇,聲音變了調地說:“你,你先不要做飯,出去,出去問問哪裏出了事。聽聲音在西北方向,你快去打聽,快點。”

春英便成了最早趕到現場的一群人之一。問了聽了一些情況後,匆匆忙忙趕到家,李金堂仍一動不動坐著。春英有些怕了,吞吐著:“玉、玉豹的房子不知叫什麼東、東西炸塌了,也不知屋裏有沒有人。”

李金堂肩膀一抖,身子朝後一仰,頭把牆撞出很大一個響動,喃喃一聲:“玉豹死了。”過了好一陣兒,他又接著說:“僥幸,僥幸。”春英聽不明白,一看男人沒病,出了屋做早飯去了。

李金堂心裏想:是我把他逼死的,不會因為別的。再看了一會兒天花板,低低地咕噥一句:“他應該有殺我的膽量了,僥幸。”基於這個判斷,李金堂有些後悔了。抖掉大衣穿衣服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汗水已將襯衣全部浸透。我不該昨天對他說那番話,過分了,過分了就把握不住。他再次說一句:“僥幸。”他想起了三十幾年來和申寶栓、申玉豹父子交往的許許多多的細節。想起了鎮壓申寶天,想起了放衛星,想起了大洪水,想起了在申玉豹名下存了幾年的那筆錢,想起了這近一年來和申玉豹之間的磕碰。他再一次後悔昨天給申玉豹說的那番話。確實,在很長一段時間,李金堂真的把申玉豹當成兒子來看待過。

萬一玉豹真是自己的兒子呢?真該早一點問問那個女人。心裏有了悔意,他就開始想為申玉豹身後事做點什麼盡盡心了。申玉豹一死,那筆錢就少了一個重要的見證人,那一股無形的壓力也隨即減了幾分。

早上八點多鍾,李金堂帶著縣委主要領導來到細柳巷查看出事現場。李金堂披著軍大衣佇立在一塊傾斜的樓板前,一言不發。朱新泉圍著廢墟看一圈,走過來小聲咕噥道:“畏罪自殺。”李金堂猛地一甩頭,狠狠地盯了朱新泉一眼,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道:“可不要下這種結論!致死吳玉芳的主犯已經自首,申玉豹至於怕得要自殺嗎?那件涉外的經濟糾紛案,隻是個經濟糾紛,大不了是個賠款,用得著自殺?玉豹肯定是不小心點著了什麼,不是自殺。”他低頭撿起半張百元鈔票,對著陽光看看裏麵的水印,“玉豹的榮昌貿易公司,是全縣個體企業中每年上繳利稅最多、創彙最多的一家。對他經營中的經驗和教訓,要給一個正確的評估。這個問題關係著龍泉個體企業的形象問題,萬萬不可馬虎。玉豹死了,龍泉的個體企業還是要發展壯大的。他鬧出的涉外經濟案,應由縣政府出麵解決。玉豹做最後一筆生意,回來和我說過,他的貨是運到澳大利亞,不是運到英國。如今出了事情,怎麼能一口咬定是榮昌公司的錯?下午開個常委會議議這件事。問問銀行,看看接到沒接到凍結榮昌貿易公司資金的通知,要是沒有,那就是上邊對這件事也沒認下來,要等調查完才能定論。下午的常委會要讓銀行行長列席,另外,請榮昌公司主管經營的人到會上彙報一下上次出口貨物的詳細情況。讓城建局派個吊車來,還是早一點把玉豹弄出來。讓電視台來把整個過程錄下來。”

榮昌公司的門會計哭成個淚人兒,一聽李金堂這番話,忙擠過來說道:“李書記,俺們總經理絕對不會自殺。昨天上午他還讓我今天去柳城訂五張到廣州的飛機票,後天要到廣州做幾百萬的大生意哩。”這時,幾個保鏢也都過來作證,都證實了申玉豹要去廣州的事。其中一個一拍腦袋補充道:“我想起來了,總經理做了十幾個小炸藥包,準備到水庫裏去炸魚,肯定是他抽煙不小心把炸藥包點著了。”

至此,申玉豹自殺已不能成立。

白劍聽了李金堂那番話,心裏油然生出了欽佩之情。這種處驚不亂的定力,匪夷所思的應變能力,普通的政客很難具備。經此變故,白劍有點惶惑了。

林苟生帶著三妞趕到出事現場時,被炸成七八大塊幾十小塊的申玉豹已經被送到殯儀館做整容去了。堂屋的地麵已經裸露出來一些,滿地都是燒爛的錢。幾個建築工人在搬炸爛的電視機,電視台的記者正在一絲不苟地拍攝。

三妞倚在林苟生的胸前抽泣不止,一雙淚眼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她十分熟悉的房間。兩個工人抬起炸爛燒焦的沙發,三妞看見了下麵的圓餅幹盒。看了一會兒,不顧一切地衝進去,把那鐵盒子死死抱住了。刑警小李子擋了過去說:“你怎麼拿東西呢?”三妞隻是重複說:“我的,我的,我的。”小李子說:“裏邊有什麼東西你還記得嗎?”三妞隻是說:“我的我的我的……”林苟生走過來很不自然地說:“她,她和玉豹談過半、半年……”小李子再看看三妞,驚奇道:“原來是三妞呀,漂亮得我都認不出了。”三妞強笑一下道:“李哥——”打開盒子一看,裏麵放著一雙紅皮鞋和一個小男孩小女孩撅著屁股親嘴的細瓷玩具。三妞抓住玩具,抱住皮鞋哇的一聲哭喊出來:“玉豹——”林苟生緊緊地摟著三妞的肩膀,無聲地流了兩行老淚。

四小姐早看到了三妞和林苟生,心裏矛盾著,鬥爭著,已經把衣袋裏的存折捏得水淋淋的。她咬咬牙,退出了人群,坐上一輛三輪車去車站,她要去取錢。

錢全中也在這個時候悄悄退出了人群。他從李金堂變戲法一樣的談話和刀一樣犀利的眼光裏,很自然地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申玉豹是他殺!

被趙春山帶人抓走是死,自首後到了監獄也難免一死。供出李金堂那巨款,真能給李金堂定罪嗎?錢全中搖了搖頭。坐在家裏冥思苦想好一會兒,他認定自己必死無疑。萬念俱焚後,錢全中悲哀地想:就剩下我這一個知情者了,我就讓他徹底放心吧。

錢全中拿了筆和紙,匆忙寫了一封信,看見春英剛給女兒買來的豬八戒模樣的撲滿,他把信疊成一個小方塊,塞進撲滿,又拉開抽屜找出十幾枚硬幣丟了進去。隨後,他又在一張紙上寫道:“任娜,我要出趟遠門,什麼時候回來無法確定。生活上遇到困難,請找李叔和春英姨幫助。這隻撲滿似是李叔家的那隻,昨天你可能拿錯了,請你到時候一定把這隻撲滿還給李叔。”

寫罷,他用撲滿壓住紙條,無奈地瞥一眼全家福,急匆匆出了家門。

外麵,寒風正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