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林苟生發現一道手電筒的光柱射在自己右臉上,側身一看,光柱倏地縮了回去,照亮了過道裏一張機靈、稚嫩的臉,小三正朝他擠著眼睛。台上,杜十娘右腋下夾著百寶箱,左手正指著李甲在唱。林苟生碰碰白劍的胳膊,白劍入了神,沒有反應。林苟生把嘴湊過去耳語說:“我去給三妞看病,失陪了。”白劍動也沒動,簡短地說:“好,好,早該去了。”
林苟生跟著小三深一腳、淺一腳踩著積雪進了車站後麵的一條巷子。大雪在這個時候突然住了。林苟生估摸著時間,正是歐陽洪梅唱的《杜十娘》散場的時候,心裏道:這雪不知是為雪梅姑娘的死下的呀,還是叫歐陽哭下的,真是神了。小三扯他一把:“林爺,就到了。”
老七幹著在刀口上行走的營生,留了一條後路,在這裏蓋了上六下六的小樓,外加兩間平房,圍牆、樓門一圍一開儼然是個家。平日裏,樓上開成了旅館,打出的是“大眾旅店”的招牌。老七把姘了多年的喜燕安排這裏做老板娘兼家庭主婦。生意好壞不論,要的是將來金盆洗手後,大筆的財產有個合法來源,後半輩子圖個安逸、清靜。因這是最後一條退路,老七不敢弄險,一直搞合法經營,掃黃打黑十幾次,大眾旅館沒黃過、黑過一回,次次評比都是先進。喜燕是個多情而小心的人,有這麼一處房產、有六位數的一張存折,就常勸老七和她扯了結婚證,回來安分守己做旅館老板。這次老七為了林苟生弄險,喜燕一肚子的驚怕,一肚子的不高興。遣小三去叫林苟生,喜燕就在樓下裏屋裏數落起來:“規矩可是你定下的,你不在家,一見不順眼的男女,我馬上就說沒床位,為的不就是安安生生。這回可好,這六個女人,左看右看都是那條道上的,還一人包一間,這要是出了事,可不是個小事。那個嘴角長痣的,前一年在東邊春風旅店賣了仨月,攪得店裏執照吊銷,又罰了五千。”老七悶著頭抽煙,翻個白眼道:“你說說個啥?一個男人沒有,誰來查能查出啥事?”喜燕想想也是,這幾個女人雖然都包了房,吃了晚飯都呆在屋內,沒一個出去走動。又一想,該不會都約好了吧?又說道:“你不是讓小三去叫人了嗎?雖然是大雪天,可如今的治安隊,啥天氣都可能出動。六號房那個長黑痣的犯事那天,就是下著瓢潑大雨,聽說抓她時房間裏有倆男人。我以為她早勞教去了,啥時候又放了出來。怪不得人家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老七呀,鎖了院門睡吧,樓上早跟冰井一樣了,混過今夜黑,明早扯個謊把她們都攆走就清靜了,我這左眼皮老跳個不停。”老七笑了,伸出傷了的左手拍打拍打喜燕緋紅的臉蛋,“你胡叨叨!左眼是跳財!我也沒說讓她們常住,明早不用攆,她們自己就滾蛋了。這是為朋友幫忙,老天會開眼的。”喜燕還是放不下心,“六個房間一起弄,還不日塌叫塌一幢樓?後麵來的仨,一聽說話一聽笑,就知男人一挨身就要變成下蛋的母雞,咯咯咯叫個不停。不用人家來抓,明天一大早,一條街都知道咱們大眾旅店出了哪檔子事。”老七聽煩了,“你再唧唧喳喳,是欠揍了吧?隻有一個朋友。這些女人,倒找錢也沒人去日,都是爛貨。”喜燕呆住了,聽到了敲門聲,喃喃道:“那你這位朋友想幹啥?”老七起身出去開院門,扭頭丟一句:“我咋知道。你聽著,這是我敬重的人,見麵了別哭喪著臉,要笑著喊他林爺,記住了。”
喜燕一見林苟生進屋,真的笑著喊了一聲“林爺”,偷瞟了林苟生幾眼,心裏偷笑:“年紀也不小了,身子能強壯到哪兒?還挺怪的,專找爛貨。”林苟生淡淡一笑,“這是喜燕姑娘吧?苟生給你添麻煩了。事情急,一時又想不出別的法子。老七仗義,提供了這個方便,讓你擔驚受怕了。”喜燕見果真隻有林苟生一人,又上了年紀,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心裏想:“一個人好辦,樓下有空房,等他上去了,整成個有人住的樣子,就說他是遠房的舅爺,”嘴裏道:“麻煩啥子,老七常說林爺的大恩大德的,俺們能替林爺擔待點啥,也是俺的福分。”林苟生笑道:“小嘴真夠甜的,也知道心疼人,也知道大義小禮的。老七呀,合適的時候見好就收吧。”老七也笑了,“林爺關懷,老七心領了。等小三獨立門戶,我也就不幹了。林爺這事我也不敢多問,用不用我幫幫你呀?該說的我都說了。”林苟生就說:“把房門鑰匙給我。小三,把電筒給我。要不了多長時間,一會兒就完了。”喜燕就把串在一個竹板上的六把鑰匙遞給了林苟生。
林苟生把積雪踩得一陣吱吱響,上樓去了。喜燕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這林爺也真怪得很,也不問哪個俊哪個醜哪個住哪個房,就摸上去了。年紀怕也有五十多了,勁頭還恁大,一夜黑他真要來個一掃光呀?”老七道:“他讓找這些有病的,恐怕也不是做那事。這林爺有時做事邪得不在路數。”喜燕吃吃笑了,“不做那事,又能是啥事?嘻嘻。”
小三剛剛長到騷動青春期的邊緣地帶,對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一聽師父師娘談得熱乎,心裏驀地癢酥起來,溜出屋子,借著雪光摸住了樓梯欄杆,一腳踩下,像是踩住個老鼠,驚得停住了。爬上這一二十級外樓梯,累得滿頭是汗。拐進二樓前走廊,便看見一個黑影從第一間房閃了出來。忙貼了牆站了,屏住呼吸。林苟生出門向右,根本沒有看他,走兩步開了第二間房。小三高提足輕落腳,蹭著牆貼到窗戶下,半直了身子隻露了上半個腦袋貼著窗玻璃朝裏麵看。裏麵黑咕隆咚的。大了膽子把耳朵挨在冰涼的玻璃上。隻聽一個女人笑一聲:“人家都睡了一覺,你現在才來呀。你把燈打開嘛。”“不用了,這樣就挺好。”“你掀被子幹嗎,天怪冷的。我也沒啥大病,又洗過的。”林苟生在裏麵歎了口氣,“你睡吧,這五十塊錢你拿著。”女人又笑了,“你要是嫌棄下邊,摸摸上邊也中,前年遇個斯文人,說我這胸脯子比得上啥子大明星夢露。”“你睡吧。”女人又叫一聲:“那俺可太沾光了。”小三忙像小貓一樣躥跳到走廊口上。
林苟生在第三間房待了很久。小三聽得脖梗子直疼。“治過嗎?”“治過的。”“治好過嗎?”“治好過,後來又染上了。”“都有啥感覺?”“總想尿,又隻一股,尿了又覺得不淨,又想尿,裏頭沒啥,不癢不疼,要緊處也能箍得緊。”
小三再聽不出任何樂趣,垂頭喪氣回了師父師娘的正屋。喜燕道:“小三,你去了哪兒?看把臉凍的。”小三笑道:“我聽林爺給女人診病哩。”老七臉一黑,一巴掌摑過去,“你還沒到十五哩,不學好!”小三含著眼淚說:“林爺確實在診病嘛。我不誑你。他問人家治過沒有,問完了就給人五十塊錢。”喜燕拉過小三,輕輕揉著小三的左臉,嗔怪一聲:“看你的手,沒輕老重的,打成這樣。這林爺才奇怪,花了錢替人家看病。這年頭,真是啥怪事都出。”老七臉上就露出了狐疑的神情,“這林爺能治花柳病,真是怪。小三,你帶我去瞧瞧。”喜燕嚷著也要去,老七別過頭說:“女人家家的,瞎摻和個啥,小心把你也染上了。明天等人走了,把這六床被罩床單都扔了,別染給別的客人。”
師徒兩人隔著窗玻璃看著,也不見林苟生有什麼奇怪的診法,用個手電筒把六號房的女人上下照照,問些癢啊疼的,如此而已。因怕林苟生出來撞上不好看,師徒倆趕緊下了樓。剛一坐定,林苟生一臉沮喪進了屋,搖著頭道:“怪病,怪病,一點也不一樣。這龍泉還真找不到那種病,這可咋辦哩。”老七道:“林爺,龍泉塘子就這麼大,盛不了幾隻烏鱉雜魚,訪到這幾個這路貨,已是大海撈針了。說不定城裏也有良家婦女患了你要找的那種病,隻是人家節婦貞女地在大街上行走,咱也辨不出來。林爺是不是在鑽研醫術,找治你那種花柳病的方子呀?要是這樣,你找北門老中醫‘一帖除’切磋切磋,或許就找到了。”林苟生聽這樣誤解正好,說道:“我已經和他切磋了,也不管用,怕隻是擔個虛名。已經讓你們費不少心了,我再想想別的辦法。天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想溜?可沒這麼便宜的事!”
四個人一扭頭,看見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隻裹一件灰色毛呢大衣,腳穿一雙黑色長筒皮靴,裸著一片白裏透著咖啡色的酥胸,似笑非笑、似惱非惱背靠著門站著。老七厲聲說一句:“巧克力,你究竟想幹啥?”那女子風騷地一笑,“你既然知道本姑娘的外號,想必也知道本姑娘的脾氣,這事不能這麼就完事了,那叫我來住這家店的蘇大哥談的條件可不是這五十塊。”老七嘿嘿冷笑了,“我可是第一次碰上女人敲竹杠,你劃個道道出來,我奉陪。”“巧克力”嘻嘻笑道:“本姑娘也是幾進宮的人了,你打聽打聽,哪一次咱不是站著進去,豎著出來?憑你也想把我擺平了。姑奶奶早不踩龍泉這塊地了,染了點小病,回來診治,維護個職業道德。蘇大哥一請二請三請,還誑我說這治法叫啥子以毒攻毒,我才動了心。你想想看,你這家模範旅館,一次容留六個暗娼賣淫,你這門今後還能不能開。識相的,按本姑娘的話做,今後你走你的陽關道,俺上俺的獨木橋,各自平安無事。要想動粗,我隻用把她們幾個喊下來,我想哪一盞燈都不省你的油,看咱誰怕誰。”老七又是一串冷笑,“巧克力,你也打聽打聽,我田老七是不是個屬烏龜的人。我撐著你鬧,看你能吃天!”喜燕拽一把老七的後襟,老七揮手打了喜燕一掌,“娘們家插什麼手?巧克力,你叫喊吧,叫喊吧。我信你能砸了我的店。可是你聽著,隻要田老七還有三寸氣在,把我關進雞公山監獄,說句話,保證半個月讓你腦袋搬家。”“巧克力”仍無懼色,緊了緊毛呢大衣,“這種話我聽過不下一百遍了,這腦袋還不是在我肩膀上長著嗎?我隻是辯辯這個理!”
林苟生笑將起來,“姑娘,你說說你的理,要真不歪,咱們認。我就是不明白,看看你的病,沒碰著沒摸著,這五十塊錢咋就把你虧得要拚命了?”“巧克力”走了過來,坐在一把椅子上,扯了蓋沙發的毛毯披在背上,“你打聽打聽,前些年我是啥價錢。從上到下,一寸寸算哩。為啥?每一寸有每一寸的好處,每一寸有每一寸的妙處。當年,身上來的時候,看一看也得二三十。物價這幾年又長了多少,你算算吧。”林苟生說:“這理不正不歪。我就是看看,給了五十也不算就地還錢。”“巧克力”抿抿嘴唇,“不是一個人看,是三個男人看。錄像廳看個黃片子,也要花十塊八塊,他們倆看個活的,就不該表示表示?你用手電筒在我下身照得我熱一股麻一股的,撲通扔下我就走,大半夜我就睡不著覺了,損失費總該給吧?大城市夜總會的包間,你看這麼仔細,沒個三五百下不來。我回來休假治病,你們又是三個人看,一人一張不多吧。這位小兄弟看來還沒打過鳴,減他一半,先生你年齡大了,該長一半,合下來還是三張。再補個二百五,我就上去睡覺。這一凍肯定要感冒,藥錢我就不問你們要了。”林苟生大眼珠子轉幾轉,問道:“姑娘,你在哪裏混日子?聽你的口音已經變了不少嘛。”
“巧克力”狡黠地眨眨媚惑人的眼睛,“你可別想著說幾句溫熱話泡軟我的心。香港客人最會來這一套。南韓人最摳門又最騷。……你這個大叔差點讓我上你的當。我給你談這些幹啥。”林苟生一臉興奮,摸出五張老人家塞給“巧克力”,“大叔誑你幹啥,說不定你能幫助大叔解決個大難題。外國男人,我咋忘了這件事呢。一定是個外國人種下的禍根。龍泉不是個開放性城市,自然沒這種病。”“巧克力”又拿出來兩百元放在桌子上,“你給多了。不是想著坐吃山空,我也不會為難你們。你們忙吧。”林苟生忙又把錢遞回去,“姑娘別走,大叔還有事要問你呢,這兩百元算是啥子采訪費吧。”“巧克力”接了錢,站起來道:“我上去穿了衣服再下來。”
老七、喜燕、小三都不知林苟生的葫蘆裏裝的是什麼藥,也都不問,看著像是吃了啥激素的林苟生在屋裏踱來踱去,一見他背過身,相互間看著偷笑。等了好一陣兒,還不見“巧克力”下來,林苟生停了腳步道:“小三,你上去催催小姐去,咱可是付了訂金的。”小三正準備出門,“巧克力”推門進來了。“巧克力”化了濃妝,戴了全套首飾,右肩掛著小坤包,左手彎著,臂彎裏搭著剛才的毛呢大衣,一掃剛才的無賴、萎靡,顯得典雅、莊重又微露風情,嘴角含笑,不亢不卑小步迎著林苟生走來。四個人都吃了一驚。
沒等林苟生詢問,“巧克力”坐在椅子上微啟紅紅的唇,輕輕說道:“先生,在廣州一兩年了養成了習慣,化點妝,打扮一下,也是對你對自己的尊重。一看先生的氣象、風度、出手,我就知道不是在龍泉小潭子裏窩了上千年一點世麵也沒見過的土鱉,敷衍了你就不好了。”林苟生大笑起來,“我老林對廣州可算熟透了,哪一年也要到廣州撲騰一兩趟,那可是咱的風水寶地呀。這一回,廣州怕是要送我一生的幸福了。多久沒在廣州這個行裏鬼混,想不到已經有了這種講究,把你這個龍泉的土鳳凰竟變成白天鵝了。說說,說說,你說說吧。”“巧克力”笑道:“先生常去廣州,我能說廣州點啥哩?你選個題目,咱們咋談都行,廣州的七十二行,葷的素的咱都能對答幾句。”林苟生一拍腦門,“你看看我這個人,都啥時間了,不亂扯了。就談談你在廣州的辛苦,辛苦你剛才已經說過了一些,想也想得到,哪一行想活得滋潤都不易。哎,廣州醫療條件恁好,你有了病咋不在那兒治,偏要回了龍泉治?”“巧克力”神色黯然了,撲閃林苟生一眼道:“是艱難哩。大醫院看這種病要身份證,每月要登記上報,姐妹們得了病根本不敢到那裏診治。私人診所看準了這個弱點,要起價來嚇死人。花錢多能治病也就算了,病好後辛苦一點就是了。可這些私人診所條件太差不說,還不保險。一個姐妹得了一般的淋病,花了五千多,把淋病治好了,到醫院一查,又查出染上了梅毒。那一兩個月,她可是守身如玉,連眼風都不敢胡亂丟出一個。為啥?客人也讓病弄怕了,查驗得很仔細,查健康證明,用放大鏡查尿,看你的身子比醫生還要把細,有的財大氣粗,幹脆帶著幾百元一支的淋必治、梅必治,事先一人打上一支。那個地方港台東南亞的客人多,講究個喜新不厭舊,常有些老主顧。有病不治,染給他們一個,一張費了勁經營的網就算破了。所以,我感覺有了病,到醫院一查,就回來了。”林苟生接著問一句:“有病的姐妹多嗎?特別是你認識的。”
“巧克力”眼睛裏閃著淚光,“咋不多,我性子開朗,交的朋友也多,認識的就有好幾個。有一個運氣不好,竟染上了該死的艾滋病,兩個月前跳珠江口自殺了。這條路不好走,踩著刀棱過油鍋呀。”林苟生一看談到火候上了,就把三妞的病狀給“巧克力”詳細敘說了一遍,問道:“你姐妹們中間,有沒有得這種病的?”“巧克力”沒有馬上答話。林苟生急了,“到底有沒有哇?”“巧克力”羞紅了臉,“你這個大叔呀,我又不是同性戀,平常裏就是再好的姐妹,沒事看人家那個地方幹嗎?”林苟生眼睛裏的火苗倏地暗下去,眼看著就要熄了。“巧克力”繼續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著,“不過,那是平常,要是有了病,要好的姐妹還是要相互訴說的,有時也相互看看。你說的這種樣子,噢,對了,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叫啥子崩潰型尖銳濕疣。”林苟生一把抓住了“巧克力”的手,“能不能治?”“巧克力”輕輕抽出了自己的手,“除了艾滋病,五花八門的病都能治,特別在廣州這個地方。我想清楚了,曉華得的就是這種病。我想起來了,她說她已經找到了能治她的病的地方,說是有一種剛剛研製出的新藥,對艾滋病都有一定的抑製作用,治其他的病小菜一碟。隻是怕用多了又產生啥子抗體,一般的病不用這種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