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苟生老眼閃著淚光,“天不絕我林苟生呀!閨女,明天大叔陪你去廣州,把你和你這個好朋友的病一起治了。”“巧克力”驚詫道:“你不是說笑吧,大叔,治俺倆的病,要花幾萬元呢!世上竟有這種事?!”林苟生笑道:“隻要你們答應治好後別再走老路,十萬八萬大叔也給你們出。”伸手在貼身衣服裏掏出一遝存折,從中翻揀著,“叫我看看咱們在廣州有多少錢。哇——五十三萬八千,足夠用的了。”喜燕驚叫一聲,老七眼睛裏就生出了欽佩,“巧克力”已成個淚人兒,哭著說:“明珠答應大叔,再也不碰男人了。”林苟生笑道:“這就不對了,後半輩子還長著哩,還要成家當媽,不碰男人咋中?明上午你在這裏等大叔,帶上你的身份證,能坐飛機咱就坐飛機,我還要趕緊回來看場大戲哩。老七,我幹女兒得了風淚眼,怕光,我走後你讓小三幫她買點東東西西。”老七道:“林爺,你就放心去吧,要是餓著了你幹女兒,我打斷小三的腿。”林苟生戴好帽子,轉身對小三道:“你三姐要問我,可要說我去廣州賣貨了。”小三眨眨眼說:“這個事你就不用交代了,我可不想看你幾個幹女兒打架。”林苟生刮小三一個鼻子,笑著拉門出去了。
第二天上午,林苟生和“巧克力”在車站等車,一輛皇冠車從他們麵前一閃而過。林苟生目光疑惑地盯著棗紅皇冠的屁股追了一陣,自語說:“小兄弟咋會和申玉豹坐一輛車?是不是眼花了?”
夜裏十一點多,卸了妝的歐陽洪梅等到了頂著明月踩雪而來的李金堂。此時,兩人的心情都有點異樣。李金堂新刮了臉,烏亮的頭發表明他剛剛在理發店接受了正在龍泉悄然流行的焗油術。紫砂壺這回被仔細擦拭過,申玉豹送的那堆禮物也不知被放到了何處。李金堂猜想著這些東西的去處,下意識拿了紫砂壺吸了一口,立即燙得吸溜連聲。歐陽洪梅關切地看過去一眼,淺笑道:“我的記憶裏,你很少出現這種失誤。”李金堂摸一張餐巾紙揩了下巴,說道:“近來事太忙,不亂方寸就成了神了。我這年紀,已不敢再過浮躁、勞心了,所以近來抽空還讀了一些禪學。聽說這東西在大學生中也很熱門,這不好,我還是主張年輕時要積極入世。”歐陽洪梅輕輕一笑,“你不至於參禪參得亂了方寸,你一向不是這樣,這怕是個幌子。”李金堂把玩著紫砂壺,“我是孟浪太多,讀讀禪有好處。”歐陽洪梅狡黠地瞥了李金堂一眼,吃吃笑道:“一個一貫容不得別人拿他一根頭發的人,哪怕這頭發是自己脫落的,如今念禪,有點不可思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能變成一個禪宗大師,我表示懷疑。”李金堂執意不先切入實質問題,說道:“評價一出戲,要等閉幕散場後才能進行。杜十娘本來已經跟著李甲從良了,到這刹住,也是一出戲,小團圓的結尾,是標準的道德劇。如今的《杜十娘》,從這裏續上一筆,急轉直下,變成了讓人目瞪口呆的大悲劇了。政治鬥爭也是一樣。”歐陽洪梅咯咯咯地笑一陣,“那就談談政治?不過,我一向隻能敷衍它,沒法在這個層麵跟你對話。說實在的,這方麵我不能算你的好學生。很久很久,我都想找你好好談談,我想這都快要想得得相思病了。談談我們倆,談談我和你個人的事。你對我肯定有很多疑問,我呢,對你也有很多疑問。你和我,不是一向合作得很好嗎?你知道,我是一個向來追求完全的人。你有疑問,我一定用心來解答,我呢,自然也希望你能這樣回報我。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你最近多半的苦惱是因我而生。所以,我覺得這要比禪和政治都重要得多。我遲遲對你對我後半生絕妙的安排不作反應,多半是因為這些疑問。”
李金堂眨眨很有光澤的亮眼,“你坐下來談吧,坐近一些。這樣就好多了,伸手就可以夠得著你。”把大手搭在歐陽洪梅的肩上,輕輕捏捏,“我總覺得你離我越來越遠了。近來,我常常發現我的不中用,看上去像是新出的毛病,仔細一想都是舊得要朽了的病根病灶。小梅梅,近來我才開始考慮我這輩子最大的失誤,這個失誤就是沒有娶了你!”歐陽洪梅的身子觸電一般抖了一下,轉給李金堂的臉卻是冷冰冰的,咬著指頭笑了一下,“我很感動很感動,要是再加上不惜和我一起賣酒,就更動人了。”一甩頭發,“不過,我敢肯定,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你仍不會娶我!因為我們中間永遠都會相互隱瞞一些很真實的東西。”李金堂神色黯然了,手卻沒從歐陽洪梅的肩頭上鬆開。歐陽洪梅臉上的複雜神情漸漸放肆起來,伴著一串冰柱斷裂一樣的笑說道:“你是個政治家,需要的營養太多,我對於你,隻是負責提供一種自信心。我從來沒有奢望過能贏得你那顆完整的心。這些話你完全可以照搬說給我聽。我一直想著能和你都剝個精光,隻用心相互說說。你在我的生活裏,太重要了。越是覺著你重要,我越是想把一些疑點弄明白。越是重要,這疑點如果沒看清,它們就會慢慢長大。我想仇恨就緊緊地跟在這些疑點的身後。你回答我:我是不是你大半輩子惟一的情婦。我很不願意用這個俗不可耐的字眼。”
李金堂怔了一下,沒有說話。
歐陽洪梅悵然歎了一口氣,“你不要以為我在套問你什麼隱私。我隻是覺得男人和女人的立體的契合太難,總想試著這麼做一做。我們還能這樣坐著說話,證明你我有這種契合的基礎。我要給你坦白,先給你坦白。我曾經在巫山西邊一個平台上和一個武漢的演員野合過,那時我已經決定要自殺了,他發現了我的這個企圖,一直陪我。有時候我甚至把那個美麗而淒婉的月夜看成我生命的複活。我甚至也自覺自願想和申玉豹同居,為他的那份持久不衰為我燃燒的熱情。我和白劍也有過……因為他是我幻化出的初戀的對象。我總是懷疑你,懷疑什麼我又說不清楚。我總是擔心你和我的關係會在某一天戛然而止,總想抓住一個新的企盼。”說完這番話,她已經淚流滿麵了。
李金堂也聽得老淚縱橫,抖著手揩去歐陽洪梅的眼淚,喃喃道:“小梅梅,也隻有你有這種自己撕碎自己的坦蕩和勇氣。金堂不如你,不如你呀。你不是惟一的,可你又是惟一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樣,有時根本沒有動機。跟我有過一夜之歡的女人到底有幾個?十個?二十個?我確實記不清了。但那都是跟你認識前的事。那些女人中,包括申玉豹的娘。那時,你還沒出生。她是地主家的丫鬟,為土改工作組服務,端個茶倒個水的。正因有這層關係,才有我對玉豹的疼愛。我知道你還有很多很多疑點,也該給你說說了。”
歐陽洪梅在地毯上爬了幾步遠,摸住一個白色插頭插進轉插板,扭頭說道:“我聽著呢。我開了幾個小燈,再把大燈關掉更好。你講吧,燈一黑我就有點怕,你講大聲一點。”站起來去關掉大燈。回來依偎在李金堂懷裏,像剛剛唱完一台大戲,癱在李金堂胸前。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小梅梅,小梅梅,古今皆然。”李金堂捋著歐陽洪梅的頭發,開始他的講述,“解放後的二十多年,我是隻靠工資生活的清官。血雨腥風的政治鬥爭,讓人無暇去想清苦不清苦。後來,我遇到了你,才開始覺得還應該有點自己的生活,這當然包括金錢。大洪水過後,銀行倒塌了一半,救濟款就放在我辦公室的保險櫃裏。第一回,我記得是因為發現一個公社謊報了受災人數,我嚴厲批評了那個公社的負責人,按實數發了,多出的部分隨便扔在我的公文包裏,就這麼簡單。這種機會很多,積來積去就積了不少。數目你已經從玉豹那裏知道了,用不著我多說。不過,當時我也沒數,到現在為止,我還沒用過一分。差不多六年前,我讓玉豹拿去存了。”歐陽洪梅仰著臉笑道:“看來你是真的愛我。聽說中央和省裏要來工作組調查了,你就不怕我背叛你,把你告了。”李金堂大笑起來,帶著沉重的胸音,“要是你小梅梅背叛了我,我就認下了。最珍貴的都背叛了,那就是最大的失敗,再要別的東西就沒有意義了,包括生命。”歐陽洪梅把頭再靠緊了些,輕輕說道:“我不想聽這些錢呀錢的,聽著心煩,我已經叫申玉豹滿口的錢折磨夠了,我們還是談點愛情吧。我一直沒明白當年你怎麼會迷上了我這個大資本家的孫女,當然我也迷上了你。你一步一個腳印坐上了一縣父母官的椅子,就不怕因為我毀了你的前程?這件事我一直有點迷惑。”
李金堂輕輕搖搖頭,輕笑一聲:“我什麼都不想瞞你。十七八歲的時候,我就立誌要做高官,要娶美人。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呀!官,做到多大才是個頭?我在龍泉不就到了頭嗎?官,除了要為民做主做事,剩下的就是實現自己的各種願望。能和你有這麼十幾年,金堂知足了。”
歐陽洪梅慢慢掙脫出來,挪到方矮桌前,猛地扭轉身子,又笑又止的樣子看著李金堂,嘴角一跳一跳,“你看著我的眼睛,你看呀?它會告訴你,你漏掉了非常非常重要的過程。”李金堂看見了歐陽洪梅眼睛裏放射著叫他駭然的冷光,微垂下眼皮,用彎曲的右手食指一下一下蹭著自己挺拔的鼻子。歐陽洪梅怪譎地、打閃一樣笑了幾聲,“金堂呀金堂,你的小梅梅已經不是十五六年前的小梅梅了。我剛才是咋對你說我的?我不過是要個平等對話。難道我真的會相信你到了四十出頭才學會怎樣愛一個女人?你記不記得,我十九歲那年冬天你是怎樣教我學戲的?我那時不是還吃過我媽的醋嗎?我現在很想知道在那九年多裏,你心裏到底都想了些啥!我記得你說你是個戲迷,我媽唱的每一出戲你都看過十遍以上,所以才記住了旦角的全部唱段。你一百多次走進同一個劇院,看同一個人唱的戲,到底是愛烏及屋還是愛屋及烏,我很想知道。這並不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現在還用得著回避嗎?”
李金堂抬起迷茫的眼睛,嚐試著輕鬆地笑一下,卻又沒笑出來,看上去蒼老了一截,吃力地說著:“我很喜歡你母親。第一次從門縫裏看見她扮白素珍,我心裏就想:今生若能娶到這樣一個女子,足矣。沒想到時隔八年多,小夥計和少奶奶,變成了縣委副書記和縣劇團的副團長。我就……我很喜歡她。這也瞞不過你……快十年,我總共和她握過十一次手,都是領導接見演員的時候。那十年我沒去過你們家,甚至,我也沒有單獨以任何名義去過劇團,我隻是去看戲。那十年中,我和沒有上妝的你母親隻見過不到十次,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八次。就這些了,再沒有別的了……”
歐陽洪梅早成了無聲的淚人兒,嘴裏喃喃道:“凶手,可怕的凶手。你用這種叫人發怵的愛情殺死了她,這是你對我母親做的。那麼,你對那個可憐的資本家少爺、手無縛雞之力的中學教師又是怎麼做的呢?”
李金堂的臉被痛苦撕扯得變了形,“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動過念頭,挪開他這個障礙……我沒有這麼做,我覺得不能傷害你母親,再說,他畢竟是恭良先生的獨子。那些年我很少見到他,我有點怕見他,就是怕,我怕我忍不住就做出點什麼事來。我和他見麵的次數不會超過五次。記得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我批評過他,因為有毒的野菜……”
歐陽洪梅抽噎著:“那麼,他是叫你嚇死的了。以我母親的悟性,不可能不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用心良苦啊!我記事時的父親和我想象中的父親,相差太大了!我總是見到他佝僂著身子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抽煙抽煙抽煙,一言不發,從不過問我的任何事情,一點也沒有大資本家少爺的風度,一點也不像個父親。多少年來,我都恨他,恨他沒給我一點父愛。現在我能理解他了。”
李金堂費力地站了起來,顫著聲說道:“小梅梅,我對令尊、令堂的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很早我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就想為你多做點多做點,多做點我心裏就遺忘點,輕鬆點。我怕失去你,才一直不願讓你知道這些。這都是金堂的錯。今晚你什麼都知道了,不,應該說你從我這裏得到了證實,你該咋辦就咋辦吧。”說罷,取下衣帽架上的軍大衣,慢慢走向門口。
歐陽洪梅跪在地毯上,腦子裏千頭萬緒,那一聲拉門響,又使她和李金堂這十幾年的曆史浮出了水麵,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金堂——”
李金堂身子一怔,慢慢扭過頭。
歐陽洪梅仰著一張淚臉,喃喃道:“你就這樣走了?你不能走!這不是結局,不是的。我還有很多話,很多話。你不想聽聽嗎?……”
李金堂慢慢轉過老淚縱橫的國字臉,顫巍巍地轉過身子,一截一截矮了下去,眼看就要跪到地毯上了,身體重心突然向後一移,就勢坐下來,“金堂也不願意走,不願意呀,小梅梅——你聽我說說,我要說說,說說。金堂一點也不想推卸責任。幾十年的風風雨雨,想要我死的人很多很多。你知道了這些事,你咋待我,我都不會怪你。金堂對春少爺和慧娟沒存過一點歹心。還在你家當小夥計那時候,我就參加了共產黨。我覺得這種為千萬萬人解放、過上好日子的道路,比成就一個大資本家要崇高得多。在將近十年的時間裏,我全身心地投進了這個事業,再沒想過個人的得與失。在這一段時間裏,我甚至親手槍斃過人,但我從沒覺得這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的事。在那九年裏,我對春少爺隻是嫉妒。我總是這麼自問:我一個為著幾十萬將來可能為著更多的人謀幸福的人,為什麼就不能把慧娟吸引到我這邊來?春少爺不過是個破落了的資本家的後代,我常這麼想。後來,一切都變了。春少爺和慧娟都死了,我還沒有來得及想這是為什麼,一夜之間,我又回到了十四歲就發誓要徹底改變的那種生活狀態中,我成了一個被人管製的牛倌。我沮喪極了,覺得被騙了那麼多年。再出來之後,我才學會了珍惜自己,我開始怕失去既得的東西,怕得要死。我第一次為了自己整人,是派人去雞公山監獄,希望林苟生永遠不要從那裏走出來。以後我就學會了冷酷無情。我不想再表白我對你的珍惜,這已經多餘。我拿了那麼多錢又是為了啥?還是一個怕字。後來,果真又在田裏種了一年菜。我隻想重複一點,我確實沒想過對慧娟和春少爺動過別的念頭。後來這十幾年你都清楚了。現在我麵臨的危險你也感覺得到,那筆錢很可能會把我送上斷頭台。我並不後悔這些年所做的一切,我隻是覺得遺憾,沒有安排好你的後半生。如果我能僥幸過了這一關,我一定要再送你一程。”
歐陽洪梅痛苦地閉上眼睛,連聲說:“別說了,別說了,這都是命。這種時候你還能替我著想,我真高興。我也不後悔……我很想很想再幫幫你,可我不能幫了。不,小梅梅還能為你做點什麼?”睜開眼睛,看見李金堂又站了起來要走,忙喊了一句:“你真的要走?”
李金堂淚眼婆娑地說:“你恨我嗎?”
歐陽洪梅走過來打開房門,指指地上的積雪和天空的一輪明月道:“應驗了,應驗了。我不能再唱戲了。今晚你就留下陪陪我吧。你看,多好的月亮。”
…………
小山子不辱使命,終於錄下了沾著駝毛羽絨的新聞。新聞說中國方麵最近就這個問題達成一致意見,準備通知這家公司法人代表,很可能會等英方來人後組成一個調查小組前往中國的H省解決這個問題。觀察家認為:中國方麵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表明了這個經濟正在快速發展的大國對加入世界經濟大循環的誠意。申玉豹把錄音反複聽了十幾遍,確確實實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這個馬克西姆真是太陰險了,事先竟沒有發來個隻言片語!他是想打我個措手不及呀!想到這件事竟是李金堂和白劍這兩個敵人先後以威逼的方式提醒,申玉豹感到一絲得意。銀行裏隻剩下幾百萬人民幣和三十幾萬美元了。手裏已經拿到了這麼多現金,可走的路就有很多條。申玉豹判斷出那個決定命運的時刻尚為遙遠,心裏就多了一份從容。等到法院的朋友透出要重新受理吳玉芳一案了,一切都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