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這是一個淒冷而多霧的黃昏。
一裏溝東河岸那片棚子房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沒有了鼎沸的人聲,沒有了賣豆腐的、賣豆芽的、賣涼粉的、賣菠菜蘿卜的小販高一聲、低一聲長短不齊、粗細不一的叫賣,死寂一片,間或有一隻花的、黃的、黑的野狗出入於沒頂沒門的棚子房。三妞長出了一口氣,取下口罩,慢慢地踩進一條她十分熟悉的砂石路。她在自己家先前住過的小院前停了片刻,匆匆忙忙走了。走過一個拐角,她看見了二嫂子當年開旅店的那幢大房子,身不由己地走了進去。她站在當年的三號房裏的一堆瓦礫上,抬頭望望渾灰的天空,睫毛上閃出了淚花。她就是在這間房子裏失去童貞並走上這條路的。她稱那個男人顧先生。多少年來她一直忘不了那個顧先生,忘不了一派斯文的顧先生在床上那一瞬間露出的凶相。顧先生捉住自己胯下的東西就像捉住一把鋒利的刀,一下子就把她捅死了,三妞常常這樣想著。想著想著,就認為自己早就死了,剩下的隻是一架骨頭掛的一堆肉,任那些握著大把錢小把錢的男人來挑來買。
她終於在這條路上走到盡頭了。她認為隻能是這樣,已經別無選擇。中巴車路過一裏溝路口,三妞再也抑製不住想來這裏看一看的衝動,提前下了車。為什麼要來看看這個地方,她說不清楚,隻是覺著想。開始的時候,她有點怕遇到熟人,用一個大口罩捂住了臉。雖然七八年沒來這裏了,但她還是怕遇到熟人。怕什麼呢?她也不清楚,隻是怕。現在,她再一次清晰地想起了顧先生,想起顧先生一派文明的做派,她甚至覺得依稀能聽到二嫂子能把女人也勾得火燒火燎的脆香脆香的浪笑。能回憶起來的,也就是這些了,剩下的都化作一片混沌了。
踱出眼看著就要從這片土地上消失的房屋,三妞一扭頭,送去一言難盡的一瞥,樣子很像是在說一聲永別。然後,她走過一裏溝的漫水橋,沿著一條斜巷,回建在城西北角的自己的家。一個瘦小的黑影一直追隨著她,看著她仔仔細細察看這幢罩在暮靄裏的、用她的血汗澆鑄成的紅磚小院,黑影看見三妞用鑰匙費了很大勁打開院門後,自己撒腿往南跑去。
三妞在布滿塵埃的堂屋裏整理出一個能坐的沙發,取下水獺皮製作的精美的黑帽坐了下去。她沒有開燈,心裏想著:這燈也不知還會不會亮。她想喝點熱茶,卻又知道暖水壺都是空的,有心想起來燒壺開水,又一想:煤氣罐不知還有沒有氣,歇一會兒再說吧。她走累了。她覺得在這一片黑暗裏盤算今後有限的這段日子該怎麼過很有意思。
就在這個時候,小三已經氣喘籲籲爬上了古堡的二樓,沒到門前就喊了起來,“林爺——林爺——”林苟生的圓胖腦袋剛從門縫裏完整地現出來,小三喘著接了一句:“你,你幹女兒回來了。”林苟生伸出一隻大手,像拎一隻小雞一樣把小三拎進房間,“你說什麼?是不是三妞回來了?”白劍笑道:“老林,等會兒脖領子就把小三勒死了。”
小三從空中落下來,扯扯領子扭扭脖子喘著氣,“林爺真有勁,頂個俄國大力士,不是霍元甲可降你不住。今天手不順,轉了一天,沒找到一個可以下手的。晃到了國道一裏溝口上的招呼站,冷颼颼的,哪裏還有等車的人。正要走,隻聽喳一聲,一輛中巴停了,眼一看,把我嚇蒙了,公路對麵竟多出一隻黑熊,一身黑亮的毛。再一看,是個人,沿著河邊小路朝北走了。緊跑兩步跟過去,看出是個女人,穿著高筒紅馬靴,那件黑大衣也不知是不是貂皮,起碼也值這個數。”小三伸出三個指頭一比,“頭上的帽子咱也沒見過,那個黑那個亮,兩個金耳墜上麵還鑲著什麼放光的東西。我一想,無論摸她哪個口袋,抓出來就夠咱吃喝它月二四十的。可惜人太少,不好渾水摸魚。我隻好跟著她走。走到要蓋成封閉式貴族學校的地方,她東瞅瞅,西瞧瞧,進了一個沒頂沒門的大房殼廊裏,老半天不出來。我以為是找不到廁所了,自己蹲在一個避風處抽煙。煙剛燃著,一想,怕是她原先的家在這裏,發達了回來探親的,一時半晌怕也問不見個親人,不是要住旅館嗎,一住進去咱就有機會。誰知跟著跟著,她竟去了你幹女兒的家。等她拿出鑰匙開了院門,我才敢認她就是你幹女兒,才忙忙慌慌來報信。”林苟生摸出兩百塊錢拍給小三,“去吃頓熱飯吧。”小三隻留了一張,“林爺給多了,以後就不好給你幹事了。”說完,衝出了房間。
林苟生坐臥不寧,表情姿勢都變了形。白劍笑道:“看你,魂兒都要掉了。還在這兒呆著幹嗎?快去見你的幹女兒呀!再出啥差池,我可要怨你了。”林苟生卻說:“不急不急。聽小三說的樣子,像是混闊了的。我還沒聽你說清楚歐陽到底是啥態度呢,大事小事要分個先後。”白劍推他一把,“我不是說了嗎?今天下午我和韓副社長通了電話,中央要派工作組來龍泉,讓我多找一些證人。今晚我就去找歐陽,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快柳暗花明了,你幹女兒的事比這事要緊。”林苟生滿臉通紅,嘿嘿笑著,取了外套、帽子和圍脖,倒退著邊穿邊出門。
林苟生在那個院門前遲疑良久,又仔細湊過老眼看看門,確實見沒有鎖,想要敲,離門太近,手還沒落下,衣服已經把門頂開了。林苟生順勢進了院子,正準備閂門,隻聽三妞說道:“是幹爹吧。你把門閂上。”
林苟生摸索著邁過門檻,說道:“咋不開燈哩。”身子一扭,打開了燈,眨眨眼睛,“你咋知道是我。”
“也隻有幹爹你還想著三妞的死活。我一去兩三個月,城裏也隻有這一個窩,隔三差五你還不來瞧瞧?”
林苟生看見燈下坐的三妞,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貂皮大衣倒沒怎麼刺激他,大方而不俗的發型也沒讓他感到刺眼,那張臉上流動的東西確實讓他感到陌生了,華貴嫵媚,眉宇間還藏著過滿而溢出的清淡的憂愁,原來很紮人的風騷的雙眼,如今隻流著一股靜靜的哀怨,哀怨上分明跳動著串串風流的音符。三妞站了起來,淡淡地笑出一口白牙,輕輕地喊了一聲:“幹爹,你是咋啦?像是認不得三妞了。”饒是林苟生見多識廣,一時也不敢對三妞身上發生的變化品頭論足,嘴角一扯一扯地笑著,“你還沒吃飯吧?你歇著,我去廚房給你煮碗麵接風。”
三妞甜甜地一笑,“我有一年多沒在這個家做過飯了,你想想還有啥東西能吃?我還不餓哩。”林苟生搓著手說:“那我陪你上街上吃點啥。”三妞猛地拉了一下林苟生的衣襟,“不,不到街上吃。”又訕訕地縮回了手,“我,我有點累,也不想在街上拋頭露麵了。”林苟生沒留意三妞表情的變化,邊往外走邊說:“我也沒吃飯,我出去買點東西回來吃。”
林苟生買了幾塑料袋生食、熟食、雞蛋、方便麵回來,三妞已把廚房打掃幹淨,洗完了碗筷盤碟,試過了煤氣。林苟生過去拍了一下三妞的肩,“你坐了一路車,先過去歇著吧,這點活我一個人能幹。”三妞身子一顫,轉過臉去,紅著眼圈出了廚房。
不一會兒,林苟生端來了一碟火腿腸、一碟鬆花蛋、一碟川味麻辣肚絲、一碟豬耳絲,再端來兩碗熱騰騰的雞蛋麵。看見三妞已脫了貂皮大衣,火紅的緊身高領毛衣把一個妙齡青春女體繃個原形畢露的,林苟生心裏怦然一動,讚歎一句:“我幹閨女可是越出落越迷人了。”三妞噘起嘴,嬌嗔地翻了林苟生一眼,“你又笑話我了,快吃飯吧。”林苟生放好麵碗,心裏就蒙上了一片狐疑。三妞把四個菜都分成兩份,各又裝成兩盤,一盤倆菜。看樣子她是又走到老路上去了,說不定真紅遍京城一時,要不然這兩個月也不會掙出這麼多的衣服首飾,那小皮箱裏麵肯定也是滿滿的金的銀的。怪的是性子也變得這樣柔順,照理這次負氣而出,回來也會露些火暴的,對我這個真幹爹假幹爹也不該是這般一味地疼愛、孝順。莫非是吃了一塹,明白了我老林的心?那為啥要把菜分開?這不是生分了嗎?莫非是在北京那種大城市西餐吃多了,一時改不過來?林苟生悶頭吃了一會兒,一筷子就去夾三妞那邊盤子裏的肚絲,沒等挨近,筷子被三妞抓住了。林苟生問一句:“咋啦?”三妞幹脆奪去林苟生的筷子笑著說:“誰讓你偷吃我的東西,你快去換了一雙吃你自己的。”林苟生關切地問一句:“妞啊,到底出了啥事?你就不能給我說說。”三妞放下林苟生的筷子,強笑一下,“幹爹,三妞啥事也不想瞞你。你要把飯吃飽了,要不,我就不對你說。”
林苟生沒有辦法,換了一雙筷子,沒滋沒味又吃了一碗。三妞低頭拍拍自己的腦門,霍地站了起來,“幹爹,以後你千萬不要碰我用過的東西。”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林苟生大駭,閃過去拉住了三妞的胳膊。三妞驚叫一聲,朝後跳了一步,“別碰我!別碰我!”林苟生甩著手央求著:“快說說,快說說,到底是咋回事!”
“我染上了髒病。”三妞苦笑一下,癱坐在沙發上,“我不想瞞你,更不想害了你。幹爹,我知道你對三妞的心,可惜知道得晚了。我本來已經不想回來了,後來我想起了哥哥,又想起了你,才回來的。我想死。”
林苟生呆了片刻,“別說傻話,三妞。告訴幹爹,你的病是啥病?咱們治,總能治好的。”三妞動情地喊了一聲,“幹爹,我知道你會這麼說,你不知道我聽了這話心裏多高興。三妞辜負了你呀。我這病沒法治,沒法治。”林苟生生氣了,“難道會是艾滋病?不是艾滋病,淋病、菜花、楊梅瘡,沒有不能治的。我明天就帶你出去治病。”
“我在北京看過兩個醫院,”三妞搖著頭道,“我再不去醫院看了,就是死也比去醫院看病好受。想想我也隻能是這個結果了。我並不怕死,我怕那些刀子一樣的眼睛。醫生說他們沒見過這種病,打了幾針不管用,我就回來了。幹爹,你別費心了,北京都沒法治,看來是真沒法治了。你看看,看看你就知道了。”說著就脫了衣服讓林苟生看,“你說的病我都知道,哪裏會像這種樣子,在這裏長出一個小燈泡?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它卻一天一天長著。”
林苟生流了兩行老淚,喃喃道:“苦命的妞啊,你咋會染上了這種病哩。”三妞整好衣服,反倒安慰林苟生起來,“這是命。日他媽,可能是那個高高大大的外國人給我染的,就那麼一次就染上了。可能是老天罰我的吧。幹爹,你也別為我難過。我三妞生成個女的,也太嫌輕狂了,該有這個結果。你放心,我現在還不想死。我哥明年春上就該出獄了,我想把這房子,把這些錢親手交給他,看著他成個家。他剛過十八就進去了,一天福都沒享呀。明年夏天,等趙河發水了,我再走。我喜歡這條河,真的喜歡……”林苟生看著三妞說著,眼睛裏就射出一片怪異的光澤,突然間,他抱住三妞親吻起來。三妞大駭,又撕又打,把林苟生推坐在地上,淚流滿麵道:“你再這樣我現在就死!得了病我才知道這世上隻有你疼我,我真的很想,可我不能,我不能害了你呀。”林苟生爬了兩步,央求著,“你染給我吧,染給我我去治——”三妞哄道:“你咋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那要是真的沒法治呢?”林苟生答道:“那就一起死了算了。你心疼我我知道,要不我明天就陪你到上海、到廣州去治。”
三妞突然間就把茶幾上放的一把生鏽的西瓜刀握在手裏,“我不想再丟這個人了。幹爹,你要想讓三妞多活幾個月,你就別再提看病的事。你要是請了大夫來,我立馬死給你看。”林苟生不敢再勸,後退一步,顫著嗓音說:“幹爹不逼你,幹爹不逼你。這病咱不看,咱不看還不中?聽話,快把刀放下,快放下。”
三妞扔了刀,像一攤泥一樣溜著牆癱坐在地上。林苟生忙撿了刀扔到院裏,也不敢靠近三妞,探著腦袋說:“咱把病忘了,吃飯中不中?等趙河漲水了,幹爹送你走。”
這天下午,李金堂接了秦江專員的電話,情緒一下子壞透了。秦江告訴他,H省委近幾天突然間對白劍的文章有了傾向性意見,歡迎新聞出版單位批評H省的工作,提醒他說:“樹一杆旗,用過就用過了。那個申玉豹,你還保他幹啥?該殺該剮,由法律部門處理去。你上次托我打聽申玉豹的涉外經濟案,聽說北京已經認了,香港問題事大,不能讓英國方麵再做文章,這也是對的。這樣,就更不該保他了。縣裏不好立馬翻這個案,我可以讓地區中院接了複查,你有時候對下也太仁慈了點。劉清鬆在省裏怕是找到了同情者。為啥?老當昨晚打了電話來,問了龐秋雁離婚的事,說龐秋雁的婚姻狀況他清楚,要我開綠燈放行。這一兩月沒老當這句話,龐秋雁可把我折騰夠了。老當能讓這一步,可見劉清鬆在省裏是得了勢的。你要有個思想準備呀。”李金堂忙問道:“下周的揭碑典禮,你們還能來不能來?”秦江那邊說:“為啥不能去?就是真查出龍泉當年有不少經濟問題,你隻不過負個領導責任,沒啥大不了的。有的包袱,能盡早扔就盡早扔掉。”李金堂答應著,放了幾次才把電話放穩了。
縣委大院的柳葉早落盡了,隻剩些垂下的細條,在寒冷裏瑟瑟地抖著。李金堂朝窗外看了幾眼,像是禁不住這種肅殺一樣,頭一擺,空洞的兩眼盯在天花板上,久久地沒有離開。難道命裏注定真有這個劫數?難道“文革”之後根本不該退隱或者還是退隱得不夠?難道當年拿那筆錢真的是無形的魔鬼代勞的嗎?難道真的無法避免任人宰割的絕境?難道當初滿懷信心參加革命從此踏上仕途壓根就是個錯誤?李金堂問不出一個答案。
可以看清的是,一旦這一百零八萬暴露,一生一世慘淡經營的一切都要付諸東流。眼前真的就沒別的路可走?
正在這麼想著,朱新泉推門走了進來。“下周的揭碑儀式,我擬了一個全縣各界名流應邀人員名單,您看看還有沒有遺漏。”李金堂看到名單上已列出了龍泉千年名刹菩提寺的晦明方丈、白雲觀的一清道長、慈雲庵的無心師太等宗教界名流,一下子就想起了孔先生,心裏道:還是先生看得明白,拿起筆把孔先生的名字補在宗教界的名單中。朱新泉一拍腦袋道:“我把孔老師給忘了,不該。按說該把他列入教育界。”李金堂道:“先生一生散淡,老年做了居士才得個名副其實,他當幾年校長,非他所願。同在龍泉小縣,二十餘年沒見先生,一封普通請柬請他不妥。”沉思片刻,取了軟筆拿了信紙寫道:“吾師孔先生惠鑒:恰逢龍泉建縣兩千年,茲訂於下周二舉行龍泉大洪水殉難者紀念碑揭碑典禮。堂特請先生移駕,為盛事增輝。一別二十又四年,堂為俗務所纏,少聽先生教誨,每感遺憾,堂恭請吾師責罰。順頌冬安。金堂上。”李金堂把信默讀一遍,寫了信封裝好,“下周一下午,你帶上我這封信和晦明方丈的請柬,帶上我的車去接他們。他們年事都高,歇一夜養養精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