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3 / 3)

申玉豹大口大口喘著氣,喃喃道:“你胡說,你他媽的胡說!你咋會知道,你不可能知道。為什麼不開燈,為什麼不開燈!”

白劍過去開了一個大燈,“你終於開始想這件事了。你慢慢回憶你們當時是怎麼毆打她的。我不想猜這一段具體的細節。隻用記住兩個細節,就知道你們並不隻是想教訓教訓她:有人用了鈍器猛擊了她的頭,這是致命的一擊;在這致命的一擊前,有人用滾燙的開水或是麵湯潑了她一臉,她的尖叫就在這個時候。你記起來了吧?偽造自殺的主意,應該是你母親曹改煥出的。她對毒藥有一種天生的喜好,四十多年前,她當申寶天家的丫鬟的時候,就曾想毒死太太。你們撬開了吳玉芳的嘴,把半瓶農藥朝裏麵灌。然後,你們用東西把她裹了裹,塞進大立櫃裏。那幾天十分悶熱,屍體第二天就開始發臭了。在一個雨夜裏,你冒雨把屍體轉移到了玉米田,你媽和你妹妹沒這麼大力氣。你們想得很周到,順便帶上了那個空農藥瓶子。可是,你們萬萬沒有想到,大立櫃的角落裏留下一截吳玉芳的小腳趾骨。申玉豹,你再補充點細節呀!”

歐陽洪梅突然間抬起頭,歇斯底裏地叫喊著:“夠了,夠了,夠了!”

“不!”白劍像打雷一樣吼一聲,“申玉豹,我最後再告訴你一個事實。吳玉芳當時已有兩個月的身孕,她懷著你申玉豹的孩子!我相信你不是主犯,可我不相信你真的就能夠安寧。假駝毛案已經東窗事發了,按照國際間慣例,你賠不出該賠的幾千萬美金!自首吧,玉豹!你什麼都沒有了,就用這個行動求得良心上的安寧吧。自首吧,把你知道的、有過的罪惡都坦白出來吧,包括李金堂存在你名下的一百零八萬。自首吧,我相信不致會判你死刑。懺悔二十年,你的靈魂就可以安息了。你還有熱情追逐愛情,可見你還不是個十惡不赦的人。”

申玉豹仰天大笑,搖搖晃晃拉開門衝了出去。

歐陽洪梅站了起來,捋捋頭發,“白劍,你怎麼能這樣幹!這不公平!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也在殺人,殺人!這,這才像一個冷血殺手。你知道,你什麼都知道。你是故意的,蓄謀已久的。這麼做太自私了。你讓我看、不、起!原來你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白劍垂頭喪氣地攤開手,“我沒有辦法。申玉豹恐怕隻有走這條路。也隻有他的口供能抓住李金堂,抓住像影子一樣飄忽不定的李金堂。隻有抓住這一百零八萬……這樣你才可以得救。你太苦了,太苦了。你父親死了,你母親自殺了,這都是為了什麼?胡眉為什麼要守口如瓶?董天柱為什麼自殺了?桂雁生為什麼心甘情願自我流放?我想拯救你,徹底結束你現在的生活……”

“住口!”歐陽洪梅氣急敗壞地打斷道,“原來你什麼都知道!可你什麼也不知道。你自以為是,正義果真是你的影子嗎?”歐陽洪梅死死抓住自己的頭發,咬牙切齒淚如雨下。白劍忙過去扶住了歐陽洪梅的腰。歐陽洪梅猛地推開白劍,嘿嘿冷笑著,“你真是要把我當槍使呀!一條還不夠,還要把申玉豹也變成殺人武器。我真是瞎了眼,你別再碰我,永生永世都別再碰我,我嫌髒!心中那個你早就死了,可我偏偏不信。你算什麼?你現在在我心裏還不如他一個腳指頭!我自己知道該怎麼了結,也該了結了。這個世界狠了心不給我留下一點希望,我這才明白了。你知道我的災難還不夠多,還不夠細!我十八歲就當了別人的情婦,這是我自願的,我不後悔。十九歲我讓董天柱強奸過。桂雁生像個男人嗎?把我晾在家裏晾一個月,鄭黨幹把他嚇破膽了。你聽清了吧?你能救我?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你走吧,你走!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你走——”

白劍呆呆地望著像瘋子一樣的歐陽洪梅,取了自己的皮夾克出去了。

歐陽洪梅推開半掩著的房門,看見李金堂像一頭蒼老的猛虎伏在辦公桌上酣睡,斷斷續續的鼾聲表明著顯而易見的老態,軍大衣滑落在右肩的下方,露出的肩頭微微地起伏著。幾個月沒見麵了,歐陽洪梅的心情一言難盡。上午,尹常青添油加醋地表達了李金堂對曲劇團的負疚心情。昨天晚上白劍咄咄逼人的談話,已經讓歐陽洪梅感受到了李金堂眼下麵臨的困境。在這種時候,該不該和李金堂仔細翻閱一下幾十年裏寫下來的這部書呢?歐陽洪梅猶豫起來。很多時候,歐陽洪梅都在仔細盤算著如何對付李金堂的龐大計劃,她把李金堂當成一生苦難之源,在此前提下,她甚至考慮過如何消滅李金堂的生命。是的,她不能再等待了,如果李金堂真的是逼死自己父母、霸占了自己十幾年的仇人,每一秒鍾的等待都是新的恥辱。可仍然有很多時間,她又這樣想這個男人:他無疑是個舉手投足便可以征服一群人的偉丈夫,母親和自己的選擇都是麵對這個男人無處逃遁的必然結果,在漫長的三十幾年裏,十幾個政治對手都懷著無可奈何的心情在龍泉這個小小的競技場上落敗了,李金堂從此也完成了自己鐵腕人物的形象,多早晚能看見一次他慘敗的風景呢?帶著這種心理,歐陽洪梅和李金堂的政敵們有一種共同的特征:對常勝將軍由衷的和不得已的欽佩,和生發於本能的嫉妒。

然而,真正麵對活生生的李金堂時,特別是處境艱難的李金堂時,歐陽洪梅本能地又放棄了前兩種立場,十多年來兩人相依著走出的深深淺淺的腳印,又牢牢地攫住了她的目光。潛意識裏,她清楚地看見了如果不顧一切置李金堂於孤立無靠的境遇,便是對自己不可饒恕的背叛。

原來我是要來幫他的呀!我是來幫他找回自信的呀。這個時候我不幫他還有誰來幫他?歐陽洪梅走過去,輕輕地提起了大衣的領子。

李金堂猛地睜開了眼睛,久久地看著歐陽洪梅,忘情地伸出手拉住了她,“你咋知道我在這裏?”又關切地嗔怪道,“想著你會來參加這個會,才把時間由兩點改到三點,你不睡午覺,偏頭疼犯了可咋辦?”歐陽洪梅輕輕地掙脫了,慢慢走到對麵的椅子前,轉身說道:“這麼大的會,開會前你準在辦公室,幾十年的老習慣,一兩個月也改不掉。”李金堂一見歐陽洪梅仍然清晰地銘記著自己小小的習慣,心情為之一振,“你來了,我就有勁了。要是請你不動,這台戲該有多乏味呀!”歐陽洪梅甩過去一個白眼,“眼不小,總是看扁人!凡全局大事,我哪一次不是不請自到?洪水前,洪水後,我都可以當一個你李金堂曆史的重要見證人,別人怎麼評價,我總要表明我的態度。”李金堂眼睛裏頓時漫出滿足的神色,“能上場嗎?你的腰病有整整八年了。”歐陽洪梅感到心裏一顫,“你看呢?上午我已經布置了,上最強的陣容,演三場哭戲,選的是《竇娥冤》、《王寶釧》、《杜十娘》。”李金堂動了情,盯著歐陽洪梅道:“小梅梅,知金堂者,隻有你呀。這三場戲選得好,選得好!”

歐陽洪梅莞爾一笑,“你壞了規矩,正談工作,能這麼叫我嗎?”李金堂仰了仰身子道:“我想叫,想這麼叫你。”歐陽洪梅脫口答道:“不是有了上弦月了嗎?”像是馬上後悔了這句話,眉頭不經意地一蹙,孩子氣地問道:“你就不想問點別的,譬如……外麵傳我要紅杏出牆的事。”李金堂看著天花板歎道:“我知道我真的老了,縱有殺人之心,怕無提刀之力。你還能記得看看月缺月圓,金堂知足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自然規律。我每日想的,隻是怕無法了那個助你從政的心願。如今已是風霜刀劍嚴相逼了,能不能安然度過這個冬季,我全無信心。你能好,我都好。快二十年了,我還不知你的脾氣?”歐陽洪梅隻覺得心裏發慌,忙插道:“你快別這麼說了,洪梅上頭上臉慣了。不是月亮就要圓了嗎?在這種神聖之地談這些,恐怕隔牆有耳。說說這戲吧,這回選這三場戲,不知合不合適。我聽李玲說,前一次唱了《陳三兩》,唱垮了一個礦業公司,這次就不敢唱了,怕這個戲有點邪。”

正說著,尹常青推門進來了。聽見歐陽洪梅的聲音,本想回避,又怕走廊猛然見了熟人,傳成偷聽私房話,見門隻虛掩著,幹脆闖了進來,玩笑道:“隻聽見最後兩句。恐怕不是戲邪。我聽的說法更邪,說歐陽隻要在台上忘情一哭,準有人要死。說西關棺材林家,有一小夥計專管抄劇院預告,見有歐陽你的哭戲,這店就要比平日多備一兩口棺材。你唱《陳三兩》,唱得分外動情,四品大員當書記聽得淚流滿麵,礦上當然要死十幾個人。”

歐陽洪梅大驚失色,猛地站起來,“真有這種說法?要是這樣,我從此絕不敢再唱哭戲了。”尹常青看見李金堂麵露不悅,心裏大急,急出一副嬉皮笑臉,“看看,嚇著了吧。本人的本行是搞杜撰,精心寫的,人都喊假,沒想胡謅一個棺材鋪,竟能讓大藝術家信以為真了。看來我以後隻能搞歪打正著了。”李金堂緊跟著道:“龍泉近楚地,自古巫風就盛,難免有好事者穿鑿附會一些巧合,聳人聽聞。洪梅,這次是招魂,你盡管忘情哭,有兩萬多亡靈呢!入冬天幹無雨雪,你要真唱得天降大雪,我就信這說法,主張你從此不再登台。”歐陽洪梅略感釋然,慢慢坐下道:“要是真有大雪,洪梅就出家為尼,懺悔這些年我唱戲唱出的罪惡。”

揭碑那天,龍泉萬人空巷,好端端的晴天突然間布滿了烏雲。

歐陽洪梅根本無暇注意到天氣的變化。她一見孔先生,頓時喜得萬般煩惱都散盡了。短暫的揭碑儀式結束後,歐陽洪梅就沒離開過孔先生左右。歐陽洪梅十歲後,孔先生就在她的視野裏消逝了。二十多年來,孔先生在歐陽心目中完成了不好接近的世外高人的形象,一見孔先生雖滿頭銀白,頗有仙風,記憶裏慈祥老爺爺的形象卻也沒減分毫,歐陽洪梅口裏孩子氣的提問便層出不窮了。李金堂想瞅個機會和孔先生親近親近,一時又插不上嘴,站在一旁笑著聽。孔先生想起胡眉上山的事,就想拐彎兒提醒一下李金堂,走到紀念碑後麵,撚須看見了李金堂的字,點頭說道:“字很圓熟,略嫌多些霸氣。金堂你治龍泉功績甚大,有一件事卻做得不好。”李金堂聽孔先生口氣中有見責之意,忙恭恭敬敬問道:“請先生明言。”孔先生笑道:“你為一方父母官,就沒看到洪梅快長成個老姑娘了嗎?”李金堂聽得心裏一緊,一想孔先生已久不理俗事,不大可能知道他和歐陽的關係,歎口氣道:“小姐的婚事,豈是我能做主的?”孔先生又對歐陽洪梅說:“要抓緊,再遲幾年恐怕就真遲了。”

沒等歐陽洪梅回答,晦明法師突然插了進來,取著脖子上的佛珠說:“你可是恭良先生的孫女?老衲方外之人,初次見麵,沒別的禮物可送,請收下這串陪我六十幾年的佛珠。”歐陽洪梅推辭道:“大師,這樣貴重的佛門寶物,洪梅怕承受不起。”晦明念聲佛道:“小姐有慧根慧眼,比我更配得上這珠子。令祖父民國二十四年出資給菩提寺修過藏經樓,這禮物你一定要收下。”歐陽洪梅接過珠子,愛惜地摸了摸,掛在脖子上,閉目數珠,口中念聲佛,孩子氣地笑著道:“我演《玉簪記》中的陳妙常,也在舞台上當過尼姑,不知學得可像?”晦明也念聲佛道:“極好極好極好。”李金堂聽這三個極好很不受用。歐陽洪梅道:“先生和大師久不下山,洪梅這幾場戲,你們一定要看看再走。”

白劍沒參加揭碑典禮。晚上,又叫了林苟生過來喝酒。幾天來,白劍天天要喝酒,弄得林苟生莫名其妙。喝了好一會兒,林苟生忍不住問:“到底咋了?這工作組也快來了,你也不早作點準備。”白劍抬起頭,電視畫麵正在放揭碑儀式新聞,歐陽洪梅挨著當書記和李金堂坐著,一臉的春風得意,看著看著,把酒杯一摔道:“無可救藥。”

林苟生笑出鴨叫一樣一串亮響,“船原來在這兒彎著。這我就放心了。唱戲的,台上台下你不好分。再有呢,這女人的心最難揣度,得動腦子。譬如我幹閨女三妞,一提看病就拿刀動棍,我就得想點別的辦法。實際上我知道她說的想死是怕死,主要是怕丟人。受點氣也沒關係。你還沒看過她唱的戲,看看她演得有多逼真,你就又有信心了。”白劍搖搖頭,“各人都有各人難念的經嗬!”

正說著話,有人敲門。九指吳玉林垂著頭站在門口說道:“雪梅怕是熬不過今晚了,一會兒昏迷一會兒醒,一醒就喊你的名字……六叔想請你去送送她。”白劍噙著淚,拿出趙春山拿來的一審卷宗和吳玉芳的腳趾骨,自言自語說:“她應該帶個希望走,帶個希望走。”

幾個人默默走上大街,天空突然落下了雪花。林苟生歎一句,“真是彌天大冤啊!”

路過劇院,隻聽裏麵傳出竇娥一聲揪心揪肺的呼喊:“大老爺,我冤啊——”

雪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