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2 / 3)

朱新泉低頭想了一會兒道:“配合這次活動各個口主管參加的會,我已通知下去了,明天下午三點開。劇團巡回演出回來,歐陽團長的腰傷一直沒好,不知還用不用請她來參加這個會。”李金堂對請出歐陽洪梅無多少把握,又希望盡快找歐陽談談,三個來月沒見,還得費神尋個台階才好,也想借機來個投石問路,說道:“這事請文化局尹局長去辦。歐陽即使登不了台,這戲也不能少。原想給劇團開個慶功會,這一忙,就忘了,說不定歐陽還有點小意見哩。借助年底這個機會,給劇團發筆獎金,補一補。”朱新泉連忙答應,趁機說道:“我看新城還少規劃個大劇院,是不是開個會議議?”李金堂說:“等一等再說吧。”

朱新泉走到門口,又扭轉身子問道:“李書記,白劍離了婚回來已有些天了,您看該不該給他也發個請柬?我想,發一個更好,也好讓他看看咱們的風度。”李金堂狐疑地盯了朱新泉一眼,“你消息很靈通,他離婚的私事你是從哪裏知道的?”朱新泉解釋說:“離沒離我不大清楚,上個月宣傳部忽然收到他妻子寫來要轉他的信,信皮背後明寫了要他回去離婚。這次回來,他、他還常到劇團去。我也是才聽說的。您看發不發這個請柬?”

李金堂臉色鐵青著,“發!諒他也沒臉參加。”

吃了晚飯看完新聞聯播,李金堂再也坐不住了。已經不是講麵子遵老規矩的形勢了,再不找她解解這個疙瘩,恐怕就來不及了。如果白劍最終把歐陽洪梅從龍泉娶走,這將是李金堂無法承受的大敗。來不及多想,李金堂匆忙朝城隍廟街走去。

遠遠地看見從一個路燈下閃過的白劍,李金堂怔在老牆根下了。看見白劍立在石榴樹下敲門,李金堂急走幾步,隱在石榴樹邊的刺梅叢中,隻聽兩扇門吱地一聲開了。歐陽洪梅說:“也不先打個電話來。”白劍道:“我有重要情況給你說哩。”接著是關門和閂門聲。歐陽洪梅道:“我要是不感興趣呢?”白劍說:“那我就沒辦法了,隻有盡力說服你。”再聽,什麼都聽不見了。

李金堂舉起的拳頭慢慢貼著紅門放下了,懵裏懵懂沿著昏暗的小街走了一段,他腦子裏滾出第一句成形的話:為什麼不娶了她呢?寒冷的晚風很快讓他清醒起來。白劍找歐陽真的是為了求婚?他會不會還有別的圖謀?突然嚴峻起來的形勢已經讓李金堂草木皆兵了。

這不是細柳巷嗎?

李金堂在巷口佇立片刻,頓時有了主意。

申玉豹沒想到李金堂會在晚上一個人出現在他家裏。李金堂看申玉豹正在愣怔,反客為主道:“玉豹,不歡迎我來坐坐?”申玉豹認定李金堂隻有一個人後,指著李金堂道:“小山子,這是縣裏李書記,快倒茶呀!”

李金堂坐了下來,耷拉著眼皮說:“聽說你這一段一直在家讀書,我很高興。”申玉豹覺得也該以禮相待,笑了笑說:“謝謝李叔牽掛,玉豹這半個來月都沒出門了。”李金堂抬眼看看申玉豹,“怪不得。我今天來,是想敘敘舊。前一段呢,咱們算打個平手。”抬頭看看站在一旁的小山子,咂咂嘴又不說了。申玉豹擺擺手道:“山子,你上樓去吧。”

李金堂呷口茶水,“我讓你栽進去兩百萬,你也讓我無可奈何,要不怎麼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哩。老秦縣長說我太念舊,我就是改不了。這不,我又要替你考慮了。這死讀書沒有多少用,十幾天不出門,歐陽就能答應你了?”申玉豹誤以為李金堂再沒別的招了,笑道:“試試看吧,前一段效果不錯,你怕也能猜到。”李金堂大笑起來,“玉豹,不就是為個女人?我今天來,是為你好。眼睜睜看你白丟了兩百萬,也不是我的心。白劍剛剛離了婚,最近幾天常往歐陽家裏跑。跑吧,跑吧,歐陽早晚都要嫁人的,這話還是你提醒我的。她跟你也好,跟白劍也好,我都放心。你們都算有血性的年輕人。白劍為他妹妹,竟把連錦的鼻梁骨都打斷了。你呢,為一篇文章,也敢打人打個半死。李叔年輕時,也沒少做這種痛快事。好啦,不扯這些閑事了。我今天來,是幫你拿大主意的。你就要大難臨頭了。你別笑,我知道你早信不過我了。信不過,我還要說。地區中院準備複查你老婆的案子。我知道你又會說事是全中做的。可是,你媽你妹子總是動了手,把人打個半死,給你透個信,你們好做點準備。明說了,在這件事上,我再也幫不了你們了。你媽當年也算是我李某的大功臣。我是想幫幫不上。這第二件事,才是你的大難。差不多一兩個月前,我聽不知道是英國還是美國的廣播,說英國曼徹斯特一個叫馬克西姆的商人做的防寒服凍死凍傷十幾個人,他用的原料就是你賣給他的。今天,我的一個老上級打電話說中國方麵已經認了這事,準備按規矩負這個責。英國如今不好惹,中間有個香港問題。不扯這麼多了。這事要查下來,十有八九要把你賠個精光。我估摸著,最近幾天,這兩個電台還會廣播這件事,你可以注意聽聽。你要不相信,也可以等等看。玉豹,你聚這些錢,不容易。李叔給你出個三十六計:走為上!”

說罷,邁開大步走了。出院門的時候,李金堂多少感到一絲輕鬆。玉豹隻要帶巨款出逃,全中就可以藏起來,也就沒辮子給人抓了,誰都知道玉豹殺妻嫌疑最大。

申玉豹坐了一會兒,擦了額頭上的汗,大叫一聲:“小山子,你快下來。”小山子一進門,申玉豹就說:“家裏這台音響能不能聽英、美電台?”小山子道:“一萬多的機器,啥台都能聽。”申玉豹說:“你就守住這機器,隻要講中國話,外國人講中國話,你都支著耳朵聽。要是聽到啥子假駝毛羽絨的事,你快點記下來告訴我。”小山子嘟囔道:“簽的合同是隻來陪你讀書。上次你讓我做十幾個小炸藥包準備帶歐陽團長到水庫炸魚玩,我沒提過增加工資的事,沒提是因為做小炸藥包能複習複習化學。如今聽英、美廣播,對我一點好處也沒有。”申玉豹聽上火了,“你他媽的也敢落井下石!老子這種心情,還讀個屁書!不讀書,不聽廣播,我花錢雇你弄啥?不想幹,你就滾蛋!”小山子一點也不軟,頭像公雞頭一樣昂起,“你別罵人!不管哪國的勞資法,都不允許你這樣隨便炒人。我提的是正當要求。我的陪讀工作你一直都很滿意,你要辭我,按合同你要賠償我的經濟損失。”申玉豹撲哧一聲笑了,“乖乖的,還一套一套的,是個大學生坯子。工人鬧事咱也經見幾次,可就沒人提啥勞資法。這法咱惹不起,工資給你加一倍,同意呢,你就把機器搬到樓上聽。”小山子道:“這還差不多。”

接下來,申玉豹想到了存在銀行的錢,忙拿出大哥大要通了門會計,大聲喊著:“從明天起,你專管到銀行取現金,能取多少取多少,我有急用。你告訴老周,讓他開車陪你去,取完就送來。”

要真有這一天,歐陽洪梅咋辦?日他媽,本來這些天不上門找她,是想吊吊她的胃口,誰知道讓白劍撿了個空門頭。他不是正黑著屁眼在整李金堂嗎?“哎呀!”申玉豹一拍大腿叫出聲了,“差點上了老家夥的當!陰!這一招陰。我一時糊塗找人滅了白劍,老家夥順手又滅了我。”

可又坐不住,穿了大衣出了細柳巷。

看見是白劍開門,申玉豹愣了片刻。白劍道:“洪梅聽出是你敲門,不想見你。我想都是老熟人,也正好在一起談談。”申玉豹傲然說道:“這話說大了吧?談談就談談。”

兩個人並著肩走進了屋子。歐陽洪梅默默地看了他們兩個一眼,眉頭蹙了蹙,低頭說道:“你們隻能用嘴。”

白劍笑道:“打架我怕不是申總經理的對手,免了吧。我隻是想和申總玉豹兄談談。”申玉豹嘿嘿笑道:“我也不想打架,你的拳頭硬,三拳打得連書記小白臉吐了三天血,咱可不敢和你過招。談啥哩?談你整李金堂呀還是談李金堂整你?”歐陽洪梅臉黑下來,冷冷的眼風掃掃申玉豹,“玉豹,好漢做事好漢當。上次白劍挨打,恐怕也有你的份吧?這事我還沒問過你呢!”申玉豹憋得臉紅脖子粗。白劍解圍道:“歐陽你可別冤枉申總,我上次挨打是因為我多管閑事,對公安局我都是這樣說的,我今天是準備向申總學習的。”申玉豹疑惑地看了白劍一眼,麵對對手的突然示弱,心裏莫名地慌亂起來。白劍繼續說:“我很佩服申兄,佩服他很多方麵。譬如說,他用十年時間,能從申家營一個不名一文的窮光蛋,搖身變成龍泉縣首富。我實際上和玉豹兄很像,正像夏仁那篇文章分析的那樣:我也在一心一意向上爬。我披露一個你們倆都不知道的情況,剛剛和我離婚的妻子,是個部長家千金。看看我今天的慘相,就知道我想向申總學點啥了。”申玉豹聽得莫名其妙,隻好賠著笑臉,因為他還沒聽出絲毫的惡意。白劍突然問道:“玉豹兄,你夜裏睡覺盜不盜汗,做不做噩夢?”申玉豹搖搖頭道:“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白劍道:“隨便聊聊。我常常做噩夢,總是夢見青麵獠牙的惡鬼。我很怕他們,常常在夢中驚出一身身冷汗。前天晚上,我做了個怪夢,有七八個惡鬼把我撕著吃了,他們叫著說我連妹妹的死活都不顧,一心一意隻想著出大名。”申玉豹的目光開始散亂,口吃地說:“我,我不明白你東拉西扯想說些啥。”白劍笑道:“我這個人有毛病,說話總是先彎彎繞一下。歐陽,請你把大燈關掉。我很想向玉豹兄袒露我身上最見不得人的弱點,讓他幫我診斷診斷。這樣好多了。我總覺得自己不能欠別人什麼,哪怕借人十塊八塊錢,我這心裏總是惦記得不行,我這人真成不了大事。玉豹,不知你忘沒忘記張雪梅。我在太陽村插隊的時候,她還是個紮著羊角小辮的小姑娘,天天早上陪我到趙河岸上的槐樹林裏看書。她的眼睛就像枯水時的趙河水一樣清澈,清得一點雜質都沒有。槐花開放的時候,她總是調皮地爬上古槐樹,捋一把把潔白的槐花從我頭頂撒下,淋得我滿身清香。我一直把她當個小妹妹看待。我看著她長了三年,由童年長出少女的模樣。她一直是我在插隊歲月裏難得一遇的一片風景。玉豹,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動情,這麼傷感地談起她嗎?你們不知道。今天上午我才知道,她已經是血癌晚期了。”歐陽洪梅問道:“不是可以做骨髓移植術嗎?”白劍盯了一眼顯得焦躁不安的申玉豹,“她是個孤兒,六歲那年跟父親要飯來到太陽村,她父親得急病死了,天六叔,也就是玉豹兄的嶽父大人看她可憐,把她收為養女,無法給她做骨髓移植術。換血也不行,天六叔為告狀已經傾家蕩產了。玉豹,你聽了有什麼感覺?好,你不想談,不想談你就再聽一個故事。我還是想用來證明我懦弱,配不上你們封我的冷血殺手的稱號。就我現在掌握的證據,翻了吳玉芳的案子易如反掌。可是,我沒有把這些證據交給天六叔。你們知道為什麼嗎?二十二年前,公安局老趙局長被鄭黨幹鬥死了。鄭黨幹這個人你們熟悉嗎?”歐陽洪梅身子兀自抖了一下,痛苦地勾下了頭。白劍注意力一直在申玉豹身上,也想不到一個人名會勾起歐陽洪梅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眼睛再聚了聚光,“我也不熟悉他,據說他的三審卷宗裏有這樣一句群眾證言,說鄭黨幹稱:我日過的女人,把割下來穿起,能從六樓吊到地上,可見是個罪不容赦的大惡人。公安局長留下一個孤兒,趙春山把他撫養了。二十一年後,小夥子把持不住,犯了強奸案。縣裏一言九鼎的某人,通過關五德,為了保玉豹兄全家,和趙春山做交易,讓他退出吳玉芳一案。我相信你們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的內幕,現在我也不想隱瞞什麼了。趙春山不惜把養子送進監獄,也要為吳玉芳翻案。我想請教一下玉豹兄,我是該交了這些證據呢,還是該毀了它們?好,你不說。那麼我換一個說法。玉豹,我一向佩服你的鐵石心腸。現在我想檢驗一下,你用眼睛看著我,說出這幾個字:吳玉芳是自殺的!”

申玉豹把頭埋在雙膝間,一動也不動,房間裏出現一片死寂。歐陽洪梅低垂著頭,黑頭發像密不透風的簾子擋住了她的臉,隻有她那十個死死摳著地毯的手指向外傳遞著她內心的消息。申玉豹突然抬起了頭,神經質地搖動一下、又擺動一下,扯著嗓子喊道:“你有什麼資格審問我?你是法官?你是律師?你他媽狗屁不是!我,我憑什麼回答你?你,你這是叫李金堂逼急了,狗急跳牆!姓白的,你別嚇唬我,你別想著能嚇住我!蹲十年監獄咋了?按現在八年銀行定期利率計算,我的存款在我出獄的時候能增長百分之八十!到那個時候,中國的千萬富翁還不會很多。”

白劍的臉抽搐了幾下,怪異地笑笑,“你別生這麼大的氣。我真服了你了,真該好好向你學習學習。我不行,我總是狠不下心來。我要好好向你學習,才能天天向上。我拿這微薄的薪水,拿到胡子白,在錢上我還得向你叫一聲爺。你那些出口的駝毛,有百分之九十七是爛棉絮。這些東西讓歐洲十幾個滑雪愛好者信以為真,穿著用它們做成的防寒服登上了阿爾卑斯山頂,暴風雪來了,他們被困在山上,營救他們出來時,已經有五個人長眠在歐洲那座美麗的山上了,其中有一個七歲的小男孩。或許再過十年,小男孩會成為世界滑雪冠軍。你怎麼聽了一點反應也沒有?我再一次對你的冷酷要五體投地。我一下子弄明白了,你們為什麼要殺掉玉芳了,她肯定知道了你製造駝毛、羽絨的配方了。那時候,你已經具備現在這股狠勁兒了。你貪財吝嗇,是石佛寺一帶最肥最大的一隻鐵公雞!你不知在什麼時候染上了好色的毛病,我能肯定你至少和三位女工發生過肉體關係。前年發生了一件事,恰能表現你貪財吝嗇兼好色的主要個性。申家營河東石大伯,為了給兒子娶媳婦,問你借了四千塊高利貸。一個偶然的機會,你看見過石大伯沒過門的兒媳。我剛剛去見過這個已經做了母親的女人,長得嬌小動人。你在石大伯兒子大婚的前一天晚上去要債了。目的我真不想當著歐陽的麵講出來,可又怕你忘掉了,你暗示你想得到初夜權。石大伯沒答應,你把利息又提高了一分。這一分的利,讓你刮走了石大伯全家半年的勞動所得。你有慈善家的名頭,隻是最近一年的事。上一次你替醫院三十五歲以下的女人、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付過醫療費,拿錢買了個好名聲。你的動機,一半是為了支撐你已經傾斜的心,一半是為了討好李金堂。那時候,李金堂想借助我整垮劉清鬆,想用這種人情轉移我對你劣跡的注意。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了。我們還說吳玉芳。吳玉芳早就對你在外麵拈花惹草有了耳聞,她隻是想拿捏住你的經營秘密讓你回心轉意,重新回到她的身邊。她的這種想法太單純、太幼稚了!她不清楚自己的丈夫已經變成了可以傷人的猛獸。她是不是你親手殺死的,這無關緊要。關鍵是你一聽她說要告發你,你就動了殺機!一審時你承認你打了她一拳,這一拳已經不同於一般夫妻的打架,你想殺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