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劍隻感到轟的一聲,積蓄了一晝夜的力量一瞬間都順著十萬八千個汗毛孔泄盡了,支吾道:“你,你太厲害了,太聰明了。這絕不是我來這裏的全部動機。”
歐陽洪梅放肆地大笑起來,“你很誠實,這點誠實很讓我感動。為了你這點誠實,我很想聽聽你的其他動機。”
白劍恢複了一點自信,仰著頭看著歐陽洪梅道:“愛!”
“太一般了,”歐陽洪梅搖搖頭道,“我聽到的最多的字,恐怕就是這個愛了。還有沒有別的?”
白劍歪了一下頭,“這就是全部。”
歐陽洪梅朝沙發上一仰,“十八歲那年,如果我聽到這樣熱烈的表白,我一定會喜得暈過去,看來你確實不是這方麵的行家。我以為你會這樣說:離開龍泉吧,我帶你到京城發展去,遠離這個地獄般煎熬你的龍泉,憑你的閱曆,憑你的自身條件,你完全可以變成一顆大紅大紫的影星或歌星,我北京有很多哥們兒,可以把你包裝成一位看上去隻有十七八歲的小妞,你我女才郎貌郎才女貌,很般配,去京城過一種高尚的、單純的、遠離塵囂的文化人的生活吧。你連這種求愛的程式也不懂。即便你這麼說了,我也不敢相信你。我和李金堂,我和申玉豹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白劍答道:“略知一二。”
歐陽洪梅狡黠地眨眨眼睛,“你太謙虛了吧?你應該說是熟知八九,要不然,你就不會把我納入你的陽謀中去。我實在不願用陰謀這個詞褻瀆你高尚的動機。你既然知道了這麼多,說不定還進行了研究,我就把我剝個一絲不掛給你看看。我實際上是個很貪婪的女人。你給我的誘惑雖然虛無縹緲一些,但還算美麗。如果你現在放棄這個狗屁案子,和我一起遠走高飛,我連換洗的東西都不會帶,馬上會像個尾巴一樣黏上你。你做不到!所以,咱們就該談點條件了。先說說李金堂吧,以前他給予我的不用說了,現在我隻要同意,他會很快通過合法的途徑,像變魔術一樣把我變成一個女副縣長,然後我就可以當女副專員、女副省長……一點也不比你給我的誘惑小吧?李金堂認為,用二十年時間,我至少可以主管一個省的文化、教育、科技、衛生。完成這個三級跳,我的曆史就可以修訂得一個汙點都沒有。再說說申玉豹。你先看看門左邊堆放的那堆禮物,那件貂皮大衣叫我剪爛了,要不我就會穿給你看看效果。你的薪水,五年,應該是八年不吃不喝,才能買這麼一件禮物。他說隻要我嫁給他,他的一千多萬任我花。你認為,憑我的美貌,憑我的嗓音,帶三百萬去任何一個劇組求角色,女一號不會讓我演嗎?所以,我才這麼朝三暮四,才這麼朝秦暮楚地猶豫。我為了你的空頭支票,扔掉手中的現金,不容易。太不容易了,你該讓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白劍覺得再沒什麼話可說了,站起來笑笑道:“如果你隻是為權力欲和金錢欲而生的女人,我也不會生出這樣奇怪的感覺。我總覺得這隻是你身上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像個闌尾,或者盲腸,隻要它不發炎,有它不多無它不少。我們本來有很多話題可談,等你自己動手割了它再說吧。在說再見前,我想告訴你兩件事:第一,李金堂曾在申玉豹名下存過一百零八萬,後來他又設法取走了,剩下的利息,申玉豹掛了失。這件事或許我沒能力查出來,我想總會有人查出來的。從時間上分析,這筆款隻能是救災款。侵吞一百零八萬救災款,可不是個可以化了的小事。我相信你對這件事一無所知。第二,一個多月前,阿爾卑斯山滑雪區凍死凍傷了十幾個人,還有兩個兒童。他們都穿著一個叫馬克西姆的防寒服製造商的產品,馬克西姆用的駝毛和羽絨全是假的,這些東西從中國一個叫榮昌貿易公司的個體企業進口。這起涉外假冒偽劣商品案,眼下在北京正在爭吵,受不受理還難說。一旦受理,申玉豹恐怕就要傾家蕩產了。你可以繼續保持你這種與世無爭的態度,不過,我很願意以一個不值你一提的朋友的身份給你提個忠告:遠離這兩個人。”說罷,拉開門昂著頭走了。
歐陽洪梅用兩隻拳頭捶著太陽穴,無聲地哭了。她很後悔今天說的話,後悔極了。
白劍回到古堡,馬上敲開了林苟生的房門,大聲喊道:“給我點酒,給我點白酒。”林苟生打開床頭櫃找酒,嘴也不閑著:“哪裏出了故障?”白劍伸手奪過一個酒瓶,見是個空的,低頭湊過去看,看見床頭櫃裏還有四五個空五糧液酒瓶,問道:“你留這些空酒瓶幹嗎?”林苟生拿出半瓶五糧液,不好意思地撓頭笑道:“這也不瞞你,有人收購,一個八塊錢。”白劍接過來仰脖子灌了一大口,搖搖頭,“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她這麼清醒,為什麼還要這麼生活?再不刹車,就開到懸崖上去了。”握著酒瓶子一路幹喝著回房間去了。林苟生一看白劍的臉色,也不敢多問,自己像頭黑瞎子一樣在屋裏亂撞一會兒,四腳朝天仰在床上嘟囔著:“看走眼了?歐陽不幫這個忙,誰能扳倒他?”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敲響了白劍的房門。白劍四個指頭按著額骨,大拇指用力頂著一跳一跳正疼的太陽穴,一手扭開了房門。一看是趙春山,白劍不由得愣住了。趙春山齜出兩顆熏黃了的大板牙,說道:“不錯,不錯,悶了還能喝起五糧液,看來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原以為你已經掏不起這樣貴的房租,搬到個體旅館裏去了呢。”白劍不知趙春山的來意,幹巴巴地說:“所幸我還交了個有錢的朋友,沾他的光撐著哩。”趙春山兩道又短又淡的眉毛一挑,說道:“連屋也不讓進了?”白劍閃在一旁,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趙春山坐下來道:“光喝悶酒也不行,得動起來。”白劍還沒有說話,尋找著趙春山的目光對視,似乎想通過這兩扇窗戶瞥一眼裏麵的風景,然後再決定動還是不動。趙春山拉開手裏的公文包,“咱倆的嘴仗已經打得夠多了,我今天是來押注的。你總該記得我幾個月前給你說過的話吧?我看時候到了。”拿出一隻檔案袋道:“這是吳玉芳一案的一審材料。接住呀!”又從裏麵掏出一隻小鐵盒子,打開了,“你看這是什麼?”白劍看了一眼,“骨頭。什麼骨頭?”
趙春山合上蓋子道:“這個也交給你。這是吳玉芳的一截小腳趾骨,你告訴吳天六,這截骨頭是在申玉豹老宅東間大立櫃右下角找到的,那一片木頭上有吳玉芳血肉滲入的痕跡。我就是你第二次見我時提說的那個賊,這卷宗我怕人毀掉,就監守自盜了。”白劍鼻尖一酸,放下手裏的東西,緊緊抓住了趙春山的手,動情地喊一聲:“老趙——”趙春山推開白劍道:“爺們兒家,不來這一套。為這兩件東西,我老趙差點把小命都搭上了,中藥喝了十六服,膏藥用了八貼,你要把它們用在刀刃上。你複印一份,原件由你保存,複印件也交給吳天六。我估摸著,吳天六現在拿著新發現的腳趾骨,再拿上一審的複印件,告到地區中院,他們不敢不受理了。隻用吳天六說這一審材料是你白大記者給他們的,誰也不敢大意,你要一搞就能通天,特別在這正較勁的時候。現在大概也沒人來問你這些材料的來源,將來呢,你可以說,也可以不說。外麵可是老林林苟生?我已經聽出你的腳步了。”林苟生扭門進來腆著肚子道:“佩服,佩服,二十幾年不見,趙隊長竟還能聽出我的腳步聲。”趙春山笑道:“那樣說就太神了。剛才白劍說他結識個有錢的朋友又幫他付房費,又給他五糧液喝,我一想龍泉的有錢人除了你林苟生現在還敢跟白劍結交外,誰也沒這個動機,也沒這個膽。你剛才出來一下,我聽著腳步不太像,有條腿好像有過毛病。你再出來,我才聽出來的。”林苟生忙摸出香煙遞給趙春山,又恭恭敬敬地點上,“苟生把你押送路上那一頓飯記了二十幾年呢!為啥沒去看你?我是個越獄的人,縣裏的檔案又毀了,一想見你,我這心裏還有點別扭,總覺得頭上還有個能抓的小辮兒。你的耳朵真好,我這左腿在雞公山落了寒氣,疼了十五六年。”他忽然間僵住了,發現趙春山抽煙和喝茶都是用右手,腦海裏就浮現出當年趙春山押送他去雞公山監獄途中吃飯的往事,“趙隊長,你,你不是左撇子嗎?”趙春山疑惑地看了林苟生一眼,“我啥時候也不是左撇子,打槍,打人,使筷子,一律用右手。”話音未落,林苟生已是老淚長淌,抱拳對趙春山作了一個長揖,撇著嘴說一句:“苟生該死,竟隻記了那幾片肥肉,沒察你故意說是左撇子這份情啊!”趙春山道:“你這是咋啦?”林苟生一五一十講了當年吃飯的情形,補了一句:“我咋就沒留意你把我右手放開了呢?”趙春山朗聲大笑道:“就是有這件事,還不是敬重你林苟生是條硬漢子?沒想到你還有這麼婆婆媽媽的時候。白劍,有件事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你說說。趙春山在吳玉芳一案上,確實下了軟蛋。讀了你的文章,我覺得不說憋得慌。永亮去年是犯了強奸案,他們一壓,我就退了一步,永亮自然也沒事了。我不是一個缺乏大義滅親勇氣的軟蛋。可永亮不是我的兒子,他是老局長的遺孤啊!這又拖這幾個月,我還是存了點私心。永亮這孩子容易偏激,我怕他一時想不開,在監獄待幾年給毀了。這幾個月,我一直在做他的工作。好了,我不打攪了,事情還是要抓緊點辦。”
趙春山走了好久,白劍還沒明白過來,喃喃道:“永亮的事不是了結了嗎?”林苟生問:“老趙前麵給你說過些啥?”白劍把卷宗和鐵盒一指,“送證據,讓我交給吳天六帶著去地區中院告狀。”林苟生道:“你這還不明白?一複查吳玉芳的案子,他們一煽乎,永亮的案子不也得查。”白劍恍然大悟,一屁股蹲在椅子上,張著大嘴卻說不出話了。林苟生用拳頭砸著手掌,原地轉了幾圈道:“打頭,太打頭。咋能想個法兒既能翻了玉芳的案子又能保住永亮呢?”白劍冷笑一聲:“隻要他們知道老趙監守自盜,永亮就保不住。眼下已經是熊掌和魚不能兼得了。我不能踩著老趙滴血的心找到突破口。看來,這東西還不能過早交給吳大叔。”林苟生急得抓耳撓腮,“可也不能這樣僵著呀?隻有翻了玉芳的案子,才可能傳訊申玉豹,把申玉豹逼急了,他才可能咬出李金堂,這樣你才能轉為主動。”白劍惱了,“我說現在不能這麼辦,就不能這麼辦。”林苟生也急了,“那總該想個辦法吧?”
兩個人關在古堡想了大半個上午,一個下午,仍是一籌莫展。正在大眼瞪小眼看,李玲推門進來了,扇著煙霧說:“我以為著火了呢!本人奉師父之命,來請白公子前去赴家宴。”林苟生嘴一咧,朝白劍做個鬼臉道:“咱沒這個口福,聽了直流口水,告辭,告辭。”
看見白劍無動於衷,李玲撇撇嘴,“我也不知你們是怎麼搞的,那邊一個哭出兩個桃子,這邊一個嘴噘得能拴兩頭驢,可別讓本姑娘受這種夾板氣。逼急了,我可也會撂挑子使壞的。”
白劍冷笑道:“歐陽團長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竟還有眼淚流,真是怪事。”
李玲說:“你這是正話反說呀,還是反話正說?連我師父的語言風格都領會不到,你珍藏她的手帕不是白藏了?”
白劍微微怔了一下,嘴又硬了些許,“我怕你師父,嘴比手術刀子還快,不但喜歡割別人,還喜歡割自己,割得像淩遲處死,血肉模糊。你回去告訴她,就說我怕死,這鴻門宴我不敢去吃。”
李玲柳眉一豎,“去不去在你,本姑娘話要說完的。用你們的行話說,這可是你的一次曆史性機遇。我先亮一張底牌,在我師父心裏,天底下所有男人捆綁成一座山,也沒有你的一根小拇指重。你既然已經知道她喜歡割自己,難道你就不想去救救她?你要真撒手不管,我可真會恨你一輩子,下輩子也放不過你。因為隻有你才能救她,至於什麼原因,你自己猜吧。”
就這麼半推半就,又去了歐陽洪梅的家。
飯吃得很簡單,又有李玲和“婁阿鼠”做陪,吃得風平浪靜的。剩下兩個人,都又感到別扭起來。
白劍又喝了幾杯,按捺不住,說道:“我隻問你一句,你對你的生活感到幸福嗎?”
歐陽洪梅渾身一顫,禁不住淚如雨下。過了良久,她抬起一張淚臉,期期艾艾地說:“你真的就這一句話嗎?你不是說我隻認識到我自己身上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嗎?就把你看到的、想到的都給我說說吧!我已經麻木了,沒有一點力氣。我總是想啊想啊想,我想不明白。有時候我想明白了,又一直猶豫,一猶豫我就又糊塗了。很多時候,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不知道生活為什麼一下子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了。我怕我自己,真的怕。”
白劍已經多次領教過這個女人讓人猜謎一樣的談話,心裏想:就這一個機會了,說不服她,她也就徹底完了。借了一點酒興笑道:“我是你請來的客人,話不周到的地方,請你不要打斷我。說實話,我也很怕你。我很難複述我第一次見到你時那種感覺。我現在才明白,人原來真的可以一見鍾情。我承認,我雖然有近十年的婚史,但我沒有過愛情。是的,我是想讓你幫助我,你一眼就看出了這一點。我能理解你昨天的話,能理解。你覺得我在利用你,你受不了,所以你才那麼糟踐自己。你們戲稱我是冷血殺手,這很有一點片麵的深刻。可惜到現在為止,我都在殺我自己。小家破了,老家有家難回,妹妹去了深山,這就是我這個殺手的全部偉績。可是我真的錯了嗎?沒有!我沒有錯。我隻有把這件事做到底。難道我這個時候向你求愛就那麼卑鄙嗎?難道……好,我就說說我對你的現實的認識。我不知道從何說起。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評判你的感情生活。沒有資格。我隻是覺得你不能這麼下去了。四窪村的董天柱……”
歐陽洪梅突然間神色大變,挪著雙膝,伸出手捂住了白劍的嘴,“你不用說了,不用了。我早想結束這種生活,這種可怕的生活。謝謝你今天又來看我。洪梅不會讓你失望的,絕不會。我真的很恨,很恨的,恨死了。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我現在一點氣力也沒有。我看見的,我並不想毀掉它們。我真的需要時間。我要想想,好好想想。”她突然間燦爛地笑了,笑出一身的清純,“白劍,我請你再給我背一遍普希金的那首詩吧。背吧——”
白劍伸出兩隻顫抖的手,慢慢捧住了歐陽洪梅的臉,低聲吟誦起來:“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抑鬱的日子需要冷靜,相信吧,那快樂的時刻即將來臨。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將會變成親切的懷念。”
歐陽洪梅突然捉住了白劍的手,瘋狂地親吻起來,喃喃著一個清晰顫抖的聲音:“你隻想我隻有十八歲,你隻想著我是一個純真的處女,就這樣要我一次吧,要我一次……不要問為什麼,不要……你縱有一萬條理由拒絕,今晚不要對我說,不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