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2 / 3)

朱新泉走過去插一句:“聶赫留朵夫良心發現了。”

申玉豹一拍腦門坐了起來,“是這個理!俄國毛子也是人,也長有良心,我咋就忘了這一茬!瑪絲洛娃當妓女,就是因為聶赫留朵夫當年甩了她嘛,中國人管這叫做始亂終棄。歐陽演的《杜十娘》和這個俄國毛子的事有點像,不過呢,中國人救人沒救到底,好端端的杜十娘才抱著百寶箱投了江。哎呀,朱部長,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小山子,快沏茶。”

朱新泉也不拐彎抹角,直接說了募捐的事。

申玉豹聽了,一臉的不痛快,“李金堂整得我雞飛狗跳的,這事是朝他臉上貼金,這個我知道。照說呢,我一個子兒也不想出。如今中央都三令五申反對攤派,我也不怵他。不過呢,你這麼大個部長開了口,我不出點血,就是不給你麵子了。李金堂早晚要下,這龍泉早晚是你的,我不依靠你翻身,我依靠誰去。我捐三千。”

朱新泉不動聲色盤算一會兒,笑著道:“玉豹老弟眼神不差。按說呢,捐三千也不算少。不過,捐款人的姓名可是要刻在紀念碑的底座上,不按姓氏筆畫排,而是按捐款多少排,這一排,誰要是壓了你一頭,過後一想,你怕是覺得吃了個蒼蠅吧?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這是大節,你自己掂量。”申玉豹聽了,馬上說:“再加七千,湊夠一萬,申玉豹不弄個第一,太掉麵子了。”

朱新泉拿到申玉豹的一萬元,沒有造冊登記。夏仁把私人捐款的名單造好後,朱新泉拿著去見李金堂,說道:“李書記,原先定下來要刻私人捐款者的名字,可這名字也太多了,一時刻不完。再說呢,有些人的錢不知該不該收,玉豹也表示了點。”李金堂很幹脆地說:“個人的名字就不要刻了。這是政府出麵辦的事,刻一大堆人名,喧賓奪主。落成典禮上講幾句,表示政府對他們的感謝足夠了。捐款者的心情十分複雜,有些人在大洪水中可能有罪,刻了他們的名字,日後有人揭發出來,怎麼向全縣人民解釋、交代?中國人不相信這是懺悔,隻會說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申玉豹的錢要退回,下一步可能要重新審吳玉芳一案,免得將來被動。”

朱新泉心裏有了底,回到辦公室從名單上找出個空位置,用行草字體把申玉豹的名字加了進去,“玉豹”看上去很像個“王貌”。又過幾天,朱新泉對夏仁說:“李副書記不讓收申玉豹的捐款,我去退掉他這幾千塊。”猶豫了兩天,朱新泉又去了細柳巷,交給申玉豹三千元道:“捐款人太多,又不搞刻字了。第二名隻捐六千,我做主給你省了三千。咱隻要個第一就行了。”

北方寒冷的冬天來臨了。

白劍和冉欣在北京辦完離婚手續返回龍泉縣城時,正是一個雨夾雪的黃昏。北風瑟瑟,寒氣逼人。闖進林苟生的房間,白劍走起來仍僵得像個機器人。珠寶商指著地上的一隻小電爐說:“西伯利亞寒流來了,說冷就冷成這樣,還沒到供暖氣的時間。你先不要烤,免得寒氣逼進去,跺會腳,我去去就來。”走了兩步,似又不放心,拔掉了電爐插頭,這才做個鬼臉出去了。這個細節溫暖得白劍心裏生出了詫異:這個老林,有時心細得比女人還女人。

過了好一會兒,門開了,胖師傅端了一條盤熱菜涼菜進來了。林苟生哼著小曲,一手拎個粗瓷茶壺,口袋裏塞了兩瓶黃酒,腋下又夾了兩瓶黃酒跟了進來,一見胖師傅正在擺盤子,笑道:“胖老哥六十開外了,手腳還是這樣麻利。”胖師傅直起腰,撩起圍裙揩拭著油膩的手道:“你一說是白大侄子回來了,這腰也不疼,腿也不酸了,唉,你別說,通條一捅,火也爭氣。唉,那年大洪水,一家六口,就剩我這麼個孤老頭子了。你說這大侄子是專為大洪水死的人招魂的,我沒啥大能耐,也隻能做個熱菜熱湯盡盡我的心。”林苟生已把兩瓶黃酒倒進茶壺,放在電爐上熱上了,搓搓手道:“老哥別忙走,喝兩口熱乎熱乎。”胖師傅拎了條盤邊走邊說:“不了不了,還有兩個客人等著吃小炒哩。”

林苟生給白劍倒了半茶杯熱黃酒道:“這東西也算咱龍泉的一大名產,不知上次在火車上給你提說過沒有。受了風寒,喝上半斤,比吃仙丹還管用。我在雞公山落下個寒氣腿,折磨我十幾年,在新疆那幾年,一到冬天,我就覺得要死了要死了,用了不知多少法子,都沒治好,回來喝了兩年黃酒,竟除了根兒。你別隻聽我說,快喝呀,等一會兒又涼了。”白劍喝了幾大口,頓時覺得渾身燥熱,脫了皮夾克,又灌進去半杯。

林苟生眨巴眨巴牛眼,“咋樣?”白劍道:“啥子咋樣?是問酒嗎?”林苟生道:“酒?酒我還不知道咋樣。我是問事咋樣。”“離了。”“我知道離了,我是問上邊咋看這件事?有沒有大轉機?”

白劍歎口氣:“不咋樣。柳城和龍泉一口咬定文章嚴重失實,又上綱又上線,要求我和雜誌社登報聲明歪曲了曆史,要不然就和我們對簿公堂。龍泉和柳城都給我們社裏去了公函,曆數我的過錯,譬如大操大辦祖父的葬禮、要求給白虹轉幹、插手八裏廟基層組織的選舉、安插自己親戚進城工作、鼓動群眾搞無理取鬧的上訪,除了沒提男女關係,能抓的小辮,不管是他們編的還是自己長成的都緊緊抓住了,說我已喪失人民記者的所有道德和良知,強烈要求把我從記者隊伍裏清理出去。”林苟生也歎口氣,“要是藥廠把你姑父的寶貝女兒炒了魷魚,乖乖的,可不得了,你這個姑父非要把你家的房產強占了。眼下的事也顧不了恁多了。白虹已經讓他們逼上山了,那一天我送她去的四龍鄉,好在那裏還有我個老搭檔在當副鄉長,我已托他代為照看一下。過了春節,你幹脆把她弄到北京讀書去,學費我來出。專讀外語,然後出國。”

白劍苦笑一下,沒有說話。林苟生又給兩人各倒了一杯黃酒道:“你進城晚些,看不太清楚,縣城已經變成個大工地了。再過年兒半載,一座新龍泉城就和李金堂分不開了。縣裏又在修一個大洪水遇難者紀念碑,底座已經整好了。難道真是天不滅他?奸雄,真是奸雄,竟無人可以治住他。”白劍端起茶杯,“老林,來,咱們碰一杯。太好的消息暫時沒有,不過,這篇文章除了在H省,別的地方一片叫好聲,南方有兩三個省把它列為反貪清腐的必讀輔助材料,雜誌社的讀者來信已經夠裝三四麻袋了。所以,社裏也真沒把柳城和龍泉的意見當成一回事。如果叫好聲再多一些,這邊又要對簿公堂,上邊很可能要過問這件事。我這次回來還是老任務。”

林苟生一揚脖子,把酒喝了道:“我在四窪村住了幾年,人緣還不錯。當年我的鄰居家的小夥子叫董天柱的,在‘文革’期間鬥死了老支書,自己上台當了十一二年支書。我見他時,他還不到二十,看不出他有多惡。誰知他原來也是個五毒俱全的人,欺男霸女的事做過不少,救災時他是支書,貪汙萬把塊是少不了的。我敢保證四窪全村八千多人會有七千願意作證董天柱貪汙了救災款。雖然他隻是一隻小蒼蠅,但查出一隻蒼蠅,龍泉也就不能再說它潔白如玉了。可惜董天柱死了,早死了。四窪村的群眾反映,董天柱是叫李金堂嚇瘋的,後來跳河淹死了。”白劍感激道:“為這件事耽誤你多少生意呀,真是過意不去。”林苟生又不高興了,“一點沒耳性,又說這種生分話。錢啥時候能掙得完?你聽我把話說完。你知道李金堂為啥整董天柱嗎?是為歐陽洪梅!”白劍驚叫一聲:“她!”

林苟生怪怪地笑笑,“小兄弟,你的心事咱明白,怕是有點搖蕩春心了吧。這種事情你不用瞞我,咱老林也算是性情泡過的男人,懂!摸摸路、觀觀風的事,咱稱職。對付好女人嘛,咱經驗不多,可看得不少,或許能幫你參謀參謀。咱這參謀不帶長,能不能放個響屁難說。咱們書歸正傳。歐陽洪梅在四窪當過三年知青,應該說是三年半,李金堂第二次倒台,歐陽又回四窪小半年。這四窪應該是李金堂和歐陽洪梅遭遇激情的源頭。這次我去四窪,找到個大概原因。這董天柱當年曾起過娶歐陽的心,後來歐陽進文化館,又是董天柱聯係的。我揣摸這裏麵可能有個故事。所以,李金堂就容不得這個董天柱了。這是第一樁事情。歐陽結過一次婚,丈夫叫桂雁生。當時也算一對患難的苦人兒,照理應該有點感情。可這個桂雁生,一進伏牛山,就回不來了,副鄉長一幹幹了八年。李金堂也容不下這個桂雁生了。你走的這一陣子,我又打聽到了一件事。當年歐陽春帶著綠翠玉來龍泉落戶,還帶來一對夫妻,男的是老歐陽的小夥計,女的是綠翠玉的小丫鬟。住得好好的,突然間六二年就叫他倆下鄉當了農民。綠翠玉我當年見過一兩次,看看今日的歐陽洪梅,就可以想見綠翠玉當年的風光。今年,歐陽洪梅又把小夥計和小丫鬟弄回城裏來了,老兩口暫時在劇團住。我揣摸李金堂不會到了四十出頭才動了色心,不可能見了綠翠玉心如止水。前些天,通過些關係,我和小夥計張富貴一起喝了幾次茶,由頭呢,是問他們有沒有古玩要出手。說到李金堂和綠翠玉兩口子的關係,小夥計張富貴守口如瓶,小丫鬟胡眉口也緊,隻露了這麼一件事:李金堂愛看綠翠玉的戲,九年間看了一百多場。歐陽接受申玉豹,恰好是這老兩口回來之後的事。這一係列事,可以看出歐陽如今在躲李金堂,是有原因的。綠翠玉在丈夫死後一年吞金自殺,十有八成是李金堂逼的;歐陽洪梅進城工作,是董天柱鼎力聯係保舉的,可董天柱也讓李金堂逼死了。殺母之仇怕也不共戴天吧?再加上攪散歐陽一場婚姻,歐陽知道了真相,能沉默?以我這個老江湖看,歐陽複仇,隻是個時間問題。咱們要打倒李金堂這隻大老虎,恐怕隻能求歐陽小姐幫幫忙了。”

白劍沉默了很久,突然問道:“三妞近來有沒有消息?”林苟生垂頭喪氣地搖搖頭。

在這同一個雨夾雪的夜晚,歐陽洪梅以團長兼師父的身份,請李玲和“婁阿鼠”吃了一頓火鍋。吃到夜晚九點多,歐陽洪梅對“婁阿鼠”說:“我想和玲兒單獨待一晚,你自己先回去吧。”

李玲猜想著歐陽洪梅一定有心裏話急著吐給她這個心腹聽,收了碗筷杯子朝洗碗池裏一堆,也不去洗,隻淨了手馬上轉回來,坐在歐陽洪梅身邊等待著。歐陽洪梅素喜李玲機靈,抿嘴一笑:“說從前有個懶婆娘,最怕洗碗,原自定十天洗一次,把積蓄全買成了碗筷。十天要到了,心想著天要熱了,罩袍又該脫洗收藏,不如再換成碗筷,省下兩件事。一件一件衣服脫了去當,到了秋天……”李玲嬉笑著插道:“冬天的時候,懶婆娘赤身裸體凍死在一屋瓷碗裏。你別說,我還真怕洗碗。不過呢,今天我不是怕洗,我是珍惜時間,想多聽你說說。”

歐陽洪梅伸手指著門道:“你聽,你聽聽這冷雨聲。我喜歡聽這冷雨,這冷雨聲能砸出多少塵土掩埋的往事。春天裏,我最喜那桃紅梨白的紛飛,深秋裏我就喜這冷雨。總有一天,我會伴著這冷雨長眠不醒。”她直了直身子,“玲兒,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些想法有點怪?我不問你這個了。我真不明白我竟會有心情在這個時候談這冷雨。”李玲支著下巴道:“它會淋得你心底又長出一片白蘑菇。”

“白蘑菇真好,”歐陽洪梅眼睛刺的一亮,“我已經老了,恐怕再也長不出蘑菇了。我是不是老了,玲兒?”李玲笑道:“老了,要是真老了,你就不會問我了。洪梅姐,我真的羨慕你。”歐陽洪梅驀地變了一張臉,“不要羨慕我!我不值得你效仿,一點也不!我留你陪我,是想聽聽你到底怎樣看待我這個人。我知道你會對我說實話的。你是否覺得我這個人特別的淫蕩?你別吃驚,咱們換個好聽的詞,就叫風流吧。”李玲沒想到話題一下子這樣尖銳了,試著答道:“我想你每做一件事,總有你做它的道理。”

歐陽洪梅歎口氣道:“你不要有什麼顧慮,我是把你當做個親姐妹說心裏話的。有人說寂寞使我如此美麗,寂寞使我如此豐富,這話有點道理。不過,要是這份寂寞太多太濃,人就無法消受了。所以,我想找你傾訴傾訴。玲兒,你聽到外麵傳的我和申玉豹的事嗎?”李玲默默點點頭。歐陽洪梅又道:“那你肯定早聽說了我和李金堂的事。”李玲沒有回答。

歐陽洪梅仰起臉道:“玲兒,如果姐對你說這些事都是真的,你會不會另眼看我?”李玲搖搖頭。歐陽洪梅臉上現出了小姑娘的神情,“謝謝你!可怕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我不想這麼生活,真的不想。可是,可是我的生活就是這種樣子,一時一刻也無法安靜。我隻是想讓你聽聽,讓你聽聽。以你的年紀和你的閱曆,你幫不了姐什麼忙,幫不了。你能不能完全理解,我不知道,我隻想讓你聽聽。你能聽聽,我就感到很滿意了。我似乎總是沒有選擇的餘地,沒有。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這一段我的心裏很亂,很亂。”她走進臥室,再回來時,手裏多了一方真絲白手帕,“玲兒,你記不記得春天裏我讓你帶桃花梨花去看白劍的事?”李玲道:“咋會不記得呢,那一次,你講了你的單相思,多迷人的單相思。”

歐陽洪梅把手帕放在矮茶桌上,凝神看了一會兒,“我第二次見他,誤認為他是縣直招待所的管道工,狠巴巴訓了他一頓,丟下了這方手帕。時隔半年多,這方手帕竟完好無損地回來了。太可怕,太可怕了。”李玲掩嘴一笑,“這不是很好的現象嗎?原來一個巴掌拍不響,弄成單相思,現在不是可以擊掌為盟了嗎?有兩回我還說他木,原來也是老奸巨猾呀!這也太便宜他了,把一個帕子收藏半年,就有……哎,又有好久不見他了。”歐陽洪梅歎一句:“他回北京離婚去了。”

李玲拍了一下巴掌,“我這個紅娘已經多餘了。”歐陽洪梅悵然道:“我不知道還該不該接待他。已經亂成這種樣子了,不能再這樣下去,再亂起來這算什麼事。”李玲道:“我看你是當局者迷。你和李副書記是咋回事,我不敢亂說。這個申玉豹,可不怎麼樣。要是我遇到你這種情況,拿起快刀,哢嚓一砍,這倆都斷了他。白劍如今離了婚,又有這麼個意思,起碼也算個破鏡重圓。這個男人為妹妹的事差點動刀子,可見是個可以托付終生的人。為什麼不接待他?誰都不該接待,隻能接待他一個。我就是這個意見。”

歐陽洪梅紅了一會臉道:“你真的這麼想?可惜已經遲了,太遲了。我配不上他,我怎麼能配得上他!”她站起來冷笑道:“他能幹什麼?他也不是為了我才來的。算了,都讓他們見鬼去吧。咱們睡覺。”

…………

第二天晚上,白劍懷著必勝的信心,踏進了歐陽洪梅的家門,他實在不想再浪費精力和時間了。剛一坐下,白劍就把離婚證朝茶幾上一放,開門見山說道:“都了結了。我想,我……”歐陽洪梅伸出兩個手指打斷道:“先別說。”低頭絞了好一陣指頭,猛地抬起一張狂放的臉喊道:“我真不明白,你怎麼敢動這種念頭。你不覺得這對你也是一種侮辱嗎?你把歐陽洪梅看成什麼人了!竟敢用這種美男計對待我!你太讓我失望了,太讓我小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