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中的河野死於傷寒。自知不起的河野在最後的日子裏,將消毒劑全部用到了妻子與三個孩子的房間,自己反鎖在另一間屋子裏。河野臨終時給了妻子一個寫有“絕密”字樣的筆記本,讓她設法帶回日本。美田子認為那是丈夫畢生心血的研究成果,作為回報,她把筆記本交給了丈夫的愛徒章大為。章大為打開一看,腦袋“轟”地漲大了,筆記本裏記載的竟然是斑疹傷寒細菌人的活體試驗數據資料。驚恐中本子失手掉在了地上,又趕緊揣到了懷裏,直覺告訴自己,那個本子必須留在中國人手裏。雖然如一塊燒紅的烙鐵,也必須忍耐住燙傷的危險與疼痛,一旦師娘知道了自己交出的竟然是丈夫的罪惡記錄,就有可能反悔。
師傅河野是頂尖的細菌專家,曾經在自己心裏有著高大的形象。雖然自己與肖宇光同為徒弟,光複以後,回國無望的河野卻偷偷將技術傳給了自己。有所覺察的肖宇光一度表示了不滿與妒嫉,河野的解釋是自己的日語比肖宇光好。章大為認為自己對細菌微生物的特殊敏感博得了師傅的鍾愛。如今,河野的形象在自己心中打了百分之七十的折扣,真想扭頭說走,可是望著淚流滿麵的師娘和一齊跪在地上的小女孩時,章大為心軟了:“她們是沒有罪的。”
章大為跪著雙手接過了熟睡的小囡,把家裏帶來的半塊餅子塞到了五歲女孩的懷裏,對掩麵離開房門的美田子磕了一個頭,心裏默念:“河野,師徒緣分就算盡了吧。”回到家,他以美田子同樣的跪姿跪到了嫂子麵前。瘦弱的嫂子眼中流出了吃驚,摻雜著柔軟的目光,懷裏四個月的小侄子正猛勁地吸吮嫂子那幹癟的乳頭。
猶豫權衡了一百次,章大為將那個筆記本藏到了祖宗牌位牆壁的夾層裏。大概是祖宗不齒與那個罪惡的筆記本為鄰,後來厄運便接踵而至了。先是小侄子餓死了,接著嫂子也死了,哥哥天為在流了口水後便止不住笑,笑著笑著便癡了。老爸打了章大為兩個耳光後,不再同他說一句話了。章大為堅持認為,厄運就是從那個罪惡的本子裏跑出來的,但他不知道如何處置那個筆記本。
眾人為15斤高粱米鼓掌時,章大為曾想著把筆記本送給門玉生,因為一個為普通百姓雪中送炭的人是值得信賴的。當門玉生宣稱要嚴懲日本細菌罪惡製造者時,章大為掉入了恐懼的深淵:圍城那麼慘烈的情況下,自己收養了河野的女兒,自己與罪犯是什麼關係?罪犯河野那麼多次用中國人做活體試驗,作為河野的關門徒弟你參加了多少次?自己並未參加,可是筆記本為什麼交給你而不是別人?別人,他是誰?比如同為徒弟的肖宇光。聯想到肖宇光,章大力靈魂出竅了,現今除了爸媽和哥哥(已經失去了記憶),隻有肖宇光知道小囡是河野的女兒。一個掌握自己巨大秘密的人一定是輕易扼住自己咽喉的人。驚恐萬狀的章大為在心裏細細搜尋以往什麼地方得罪過肖宇光,除了師傅傳技藝那件事外,還有從辦公室往外拿東西時自己拿了那台德國望遠鏡,把價值相對低的比色儀給了他。還有什麼?對了,用三青團證出卡子弄糧食曾答應給他一些,因為弄的少自己沒給他。還有什麼?肯定還有自己沒察覺的,他自己記在心裏,依他那狹窄的心胸這種事肯定有!
絞盡腦汁地思考權衡,章大為明白了,自己下半輩子的克星就是肖宇光。盡管一家八口(加上妻子肚子裏的一個)需要自己的顯微鏡養活,盡管明天去可以領到15斤高粱米,明天絕不能到廠子裏去。後天,大後天也不能去!等等看,看看肖宇光去不去?他若是去了,自己就悄沒聲息立馬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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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春特別市人民政府常務會晚十點半在康德會館召開,重點研究接收政權和救生埋死兩件大事,在討論第二件後一個環節“埋死”的問題上,會議出現了分歧意見。一種意見是取消市區全部臨時墓地,連同屍體和浮棺一次性遷到市郊朝陽溝等永久性墓地。另一種意見是先將市內兩萬多具暴屍和浮棺清到市郊墓地,其餘三萬個臨時墳包,待明年春季天暖凍化時二次處理。這樣可以在最短時間整理完屍體,拖延日久在政治上不好向社會交代。
門玉生堅持第一種意見,認為屍體是疫病傳播的最大來源,對一座飽受戰火,遍體創傷,已經衰敗到極限的城市,數萬具屍體無疑是一把懸在城市頭上的致命瘟疫之劍。如果不能集中力量一次處理完畢,後果不堪設想。
和順區的動植物園與平泉路一帶圍城時曾被國民黨指定為臨時墓地。該區長主張第二種意見,認為眼下氣溫一天比一天低,細菌會一天比一天減少,市民因饑餓能走得動路的人寥寥無幾,二十天內很難完成這麼大量的“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