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佑七年(一○九二)冬寒料峭,長城內外,唯餘莽莽,大宋京城汴梁皇宮之中,崇慶殿後閣,太皇太後高氏已然到了油盡燈枯,回天乏術之時。我*看書齋高氏臥榻之旁,此刻正端立著二人,當前一人年紀輕輕,容貌清秀,身形俊偉,正是那申王趙佖。另一人站在趙佖身後三步處,身著青袍,麵容清臒,一雙眸子昏暗混濁,臉上半點神情也欠奉,隻是淡淡的望著太皇太後高氏,卻是那黃道靈。
高氏略微喘息了一陣,蹙眉道:“八郎,你皇兄怎地還未到?”
趙佖恭聲道:“孫兒方才已經叫小黃門去催了,聽說皇兄因為廢後之事在朝堂上大發雷霆,現下正在崇政殿召對章惇曾布等人,商議廢後事宜。”
高氏聞言昏黃的臉上登時閃過一抹怒意,眼中寒光熠熠,便連胸口也是急促起伏。一旁的黃道靈見狀眉頭微蹙,輕咳了一聲,道:“不必如此動怒,將養身子要緊!”說著,黃道靈走上前來,探手扣住高氏的脈門,略一沉吟,眉梢一挑,道:“要不要我用內力替你……”
高氏重重的搖了搖頭,道:“不過是飲鴆止渴,我不想再受那苦了!”黃道靈聞言也不說話,鬆開高氏的脈門,靜靜的退了開去。趙佖聽得二人言語,眉頭微蹙,恭聲道:“皇祖母……”高氏深吸了一口氣,雙目微瞑,好一會兒才睜開眼,苦笑道:“想是我這些年管的他太狠了,他心有怨懟,倒也怪不得他!”
微微一頓,高氏又道:“祖宗創業艱難,曆代先皇苦苦支撐,殫精竭慮,天幸祖澤深厚,得有今日太平。我自垂簾以來,召用名臣,罷廢新法苛政,臨政九年,絕內降僥幸,抑外家私恩,總算沒愧對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
趙佖聞言微微一笑,道:“皇祖母臨政九年,朝廷清明,華夏綏安。我朝文武百官,朝野上下,俱都感恩戴德,便連那遼國宰相奏對遼帝,提到皇祖母的施政,也稱您為‘女中堯舜’……”
聽得趙佖說道這裏,高氏本已沒半點光彩的眸子之中,迸射出了幾絲興奮的光芒,頓了一頓,隨後又歸於黯淡,歎息一聲道:“德被天下也好,毀謗滿身也罷,到頭來還不是萬事皆空!我……我如今已經油盡燈枯了,不知是不是還能看到明天早晨的日頭?”
高氏聽得敵國如此褒揚自己,當下忍不住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黯然,一時間多年的往事紛至遝來,直叫她心神一陣恍惚。可她本就已是油盡燈枯,理應安心靜養,此刻衰弱之極的身子哪裏經得起這般心思錯亂,跌宕起伏?當下隻覺身子一陣發軟,四肢百骸說不出的酸痛,莫說是想要動上一動,便是要將身子抬起一二寸,也是難能。
一旁的黃道靈見高氏眼神昏暗,仿佛燭火搖曳一般,偏偏臉上卻是紅潮滿布,氣色溫潤,心中哪裏還不知道高氏已然到了回光返照之際。心中微微發緊,歎息一聲道:“事已至此,還想這許多做什麼,還是多……多歇著點兒……哎……”
正自說著,驀地裏聽得殿外的小黃門喊道:“恭迎聖上!”三人聞言身子俱是一震,不約而同向殿外望去,卻見一人身著龍袍,昂首闊步,清朗的麵容上,又是陰鬱,又是憤怒,正是當今的天子趙煦。趙佖眉梢微抖,連忙迎上前去,矮身跪倒,口中道:“臣弟趙佖,叩見我皇萬歲!”
趙煦瞥了趙佖一眼,隨即又望了對自己視若無睹的黃道靈一眼,微微點頭道:“八弟倒是忠孝,朕操勞國事,皇祖母這邊可叫八弟費心了!”趙佖聞言忙將頭深深俯下,口中道:“臣弟駑鈍,不懂什麼國事,不能為我皇分憂,實在叫臣弟汗顏。轉 載自 我 看 書_齋皇祖母重病在身,臣弟為人子嗣,自當侍奉床前,當不得皇兄繆讚!”
趙煦聞言微微哼了一聲,也不應他,當即舉步行至高氏塌前,滿臉關切的說道:“孫兒國事繁忙,沒能盡孝床前,還請皇祖母恕罪!”頓了一下,又道:“皇祖母的氣色倒是不錯,想來八弟侍奉的頗為熨帖,倒叫孫兒放心不少!”
高氏輔佐三代皇帝,又垂簾問政九年,聽得趙煦這番話,字字句句都有所指,雖是勸慰之辭,但語氣聲調中殊無半點親厚關切之意,又豈會聽不出趙煦言下之意?看著趙煦一副可以裝出來的關切之意,高氏當即心頭一陣發苦:他……他怎會變成這般模樣……
看了依舊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趙佖一眼,高氏心中不由得生出許多念頭,複又看了趙煦一眼,好一會兒才深深的吸了口氣,道:“煦兒,你九歲即位,算是做了十年皇帝,可是這十年……這十年之中,真正的皇帝卻是你皇祖母,你甚麼事都要聽皇祖母吩咐著辦,你……你心中一定十分氣惱,十分恨你皇祖母,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