隅卿行九,故嚐題其劄記曰《勞久筆記》。馬府上的諸位弟兄我都相識,二先生幼漁是國學講習會的同學,民國元年我在浙江教育司的樓上“臥治”的時候他也在那裏做視學,認識最早,四先生叔平,五先生季明,七先生太玄居士,也都很熟,隅卿因為孔德學校的關係,見麵的機會所以更特別的多。但是隅卿無論怎樣地熟習,相見還是很客氣地叫啟明先生,這我當初聽了覺得有點局促,後來聽他叫玄同似乎有時也是如此,就漸漸習慣了,這可以見他性情上拘謹的一方麵,與喜談諧的另一方麵是同樣地很有意思的。今年一月我聽朋友說,隅卿因怕血壓高現在戒肉食了,我笑說道,他是老九,這還早呢。但是不到一個月光景,他真死了。二月十七日藍少鏗先生在東興樓請吃午飯,在那裏遇見隅卿幼漁,下午就一同去看廠甸,我得了一冊木板的《訄書》,此外還有些黃虎癡的《湖南風物誌》與王西莊的《練川雜詠》等,傍晚便在來薰閣書店作別。聽說那天晚上同了來薰閣主人陳君去看戲,第二天是陰曆上元,他還出去看街上的燈,一直興致很好,到了十九日下午往北京大學去上小說史的課,以腦出血卒。當天夜裏我得到王淑周先生的電話,同豐一雇了汽車到協和醫院去看,已經來不及了。次日大殮時又去一看,二十一日在上官菜園觀音院接三,送去一副挽聯,隻有十四個字:
月夜看燈才一夢,
雨窗欹枕更何人。
中年以後喪朋友是很可悲的事,有如古書,少一部就少一部,此意惜難得恰好地達出,挽聯亦隻能寫得像一副挽聯就算了。 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在北平。
玄同紀念 《藥味集》
玄同於一月十七日去世,於今百日矣。此百日中,不曉得有過多少次,攤紙執筆,想要寫一篇小文給他作紀念,但是每次總是沉吟一回,又複中止。我覺得這無從下筆。第一,因為我認識玄同很久,從光緒戊申在民報社相見以來,至今已是三十二年,這其間的事情實在太多了,要挑選一點來講,極是困難。要寫隻好寫長篇,想到就寫,將來再來整理,但這是長期的工作,現在我還沒有這餘裕。第二,因為我自己暫時不想說話。《東山談苑》記倪元鎮為張士信所窘辱,絕口不言,或問之,元鎮曰,一說便俗。這件事我向來是很佩服,在現今無論關於公私事有所聲說,都不免於俗,雖是講玄同也總要說到我自己,不是我所願意的事。所以有好幾回拿起筆來,結果還是放下。但是,現在又決心來寫,隻以玄同最後的幾天為限,不多講別的事,至於說話人本來是我,好歹是沒有法子,那也隻好不管了。
廿八年一月三日,玄同的大世兄秉雄來訪,帶來玄同的一封信,其文曰:
知翁,元日之晚,召詒坌息來告,謂兄忽遇狙,但幸無恙,駭異之至,竟夕不寧。昨至丘道,悉鏗詒炳揚諸公均已次第奉訪,兄仍從容坐談,稍慰。晚,鐵公來詳談,更為明了。唯無公情形,迄未知悉,但祝其日趨平複也。事出意外,且聞前日奔波甚劇,想日來必感疲乏,願多休息,且本平日寧靜樂天之胸襟加意排解攝衛!弟自己是一個浮躁不安的人,乃以此語奉勸,豈不不自量而可笑,然實由衷之言,非勸慰泛語也。旬日以來,雪凍路滑,弟懍履冰之戒,隻好家居,憚於出門,丘道亦隻去過兩三次,且迂道黃城根,因怕走柏油路也。故尚須遲日拜訪,但時向奉訪者探詢尊況。頃雄將走訪,故草此紙。暗白。二十八,一,三。
這裏需要說明的隻有幾個名詞。丘道即是孔德學校的代稱,玄同在那裏有兩間房子,安放書籍兼住宿,近兩年覺得身體不好,住在家裏,但每日總還去那邊,有時坐上小半日,暗是其晚年別號之一。去年冬天曾以一紙寄示,上鈐好些印文,都是新刻的,有肄,觚叟,庵居士,逸穀老人,憶菰翁等。這大都是從疑古二字變化來,如逸穀隻取其同音,但有些也兼含意義,如觚本同一字,此處用為小學家的表征,菰乃是吳興地名,此則有敬鄉之意存焉。玄同又自號鮑山疒叟,據說鮑山亦在吳興,與金蓋山相近,先代墳墓皆在其地雲。曾托張樾丞刻印,八月六日有信見告雲:
日前以三孔子贈張老丞,蒙他見賜疒叟二字,書體似頗不惡,蓋頗像《百衲本廿四史》第一種宋黃善夫本《史記》也。唯看下一字,似應雲,象人高踞床闌幹之顛,豈不異歟!老兄評之以為何如?”此信本無標點,印文用六朝字體,疒字左下部分稍右移居畫下之中,故雲然,此蓋即鮑山疒叟之省文也。
十日下午玄同來訪,在苦雨齋西屋坐談,未幾又有客至,玄同遂避入鄰室,旋從旁門走出自去。至十六日收到來信,係十五日付郵者,其文曰:
起孟道兄,今日上午十一時得手示,即至丘道交與四老爺,而祖公即於十二時電四公,於是下午他們(四與安)和他們(《九通》)共計坐了四輛洋車將這書點交給祖公了。此事總算告一段落矣。日前拜訪,未盡欲言,即挾《文選》而走。此《文選》疑是唐人所寫,如不然,則此君橅唐可謂工夫甚深矣。……(案,此處略去五句三十五字。)研究院式的作品固覺無意思,但鄙意老兄近數年來之作風頗覺可愛,即所謂文抄是也。兒童……(不記得那天你說的底下兩字了,故以虛線號表之)也太狹(此字不妥),我以為似尚宜用社會風俗等類的字麵(但此四字更不妥,而可以意會,蓋即數年來大作那類性質的文章,愈說愈說不明白了),先生其有意乎。……(案,此處略去七句六十九字。)旬日之內尚擬拜訪麵罄,但窗外風聲呼呼,明日似又將雪矣,泥滑滑泥,行不得也哥哥,則或將延期矣。無公病狀如何,有起色否,甚念。弟師黃再拜。廿八,一,十四,燈下。
這封信的封麵上寫鮑緘,署名師黃則是小時候的名字,黃即是黃山穀。所雲《九通》,是李守常先生的遺書,其後人窘迫求售,我與玄同給他們設法賣去,四祖諸公都是幫忙搬運過付的人。這件事說起來話長,又有許多感慨,總之,在這時候能夠告一段落,是很好的事。信中略去兩節,覺得很是可惜,因為這裏講到我和他自己的關於生計的私事,雖然極有價值有意思,卻也就不能發表。隻有關於《文選》,或者須稍有說明。這是一個長卷,係影印古寫本的一卷《文選》,有友人以此見贈,十日玄同來時便又轉送給他了。
我接到這信後即發了一封回信去,但是玄同沒有看到。十七日晚得錢太太電話,雲玄同於下午六時得病,現在德國醫院。九時頃我往醫院去看,在門內廊下遇見稻孫、少鏗、令揚、炳華諸君,知道情形已是絕望,再看病人形勢刻刻危迫,看護婦之倉皇與醫師之緊張,又引起十年前若子死時的情景,乃於九點三刻左右出院徑歸,至次晨打電話問少鏗,則玄同於十時半頃已長逝矣。我因行動不能自由,十九日大殮以及二十三日出殯時均不克參與,隻於二十一日同內人到錢宅一致吊奠,並送去挽聯一副,係我自己所寫,其詞曰:
戲語竟成真,何日得見道山記。
同遊今散盡,無人共話小川町。
這挽對上本撰有小注,臨時卻沒有寫上去。上聯注雲:“前屢傳君歸道山,曾戲語之曰,道山何在,無人能說,君既曾遊,大可作記以示來者。君歿之前二日有信來,覆信中又提及,唯寄到時君已不及見矣。”下聯注雲:“餘識君在戊申歲,其時尚號德潛,共從太炎先生聽講《說文解字》,每星期日集新小川町民報社。同學中龔宗銓、朱宗萊、家兄樹人均先歿,朱希祖、許壽裳現在川陝,留北平者唯餘與玄同而已。每來談常及爾時出入民報社之人物,竊有開天遺事之感,今並此絕響矣。”挽聯共作四副,此係最後之一,取其尚不離題,若太深切便病晦或偏,不能用也。
關於玄同的思想與性情欲有所論述,這不是容易的事,現在亦還沒有心情來做這種難工作,我隻簡單的一說在聽到凶信後所得的感想。我覺得這是一個大損失。玄同的文章與言論平常看去似乎頗是偏激,其實他是平正通達不過的人。近幾年和他商量孔德學校的事情,他總是最能得要領,理解其中的曲折,尋出一條解決的途徑,他常詼諧的稱為貼水膏藥,但在我實在覺得是極難得的一種品格,平時不覺得,到了不在之後方才感覺可惜,卻是來不及了,這是真的可惜。老朋友中間玄同和我見麵時候最多,講話也極不拘束而且多遊戲,但他實是我的畏友。浮泛的勸誡與嘲諷雖然用意不同,一樣的沒有什麼用處。玄同平常不務苛求,有所忠告必以諒察為本,務為受者利益計,亦不泛泛徒為高論,我最覺得可感,雖或未能悉用而重違其意,恒自警惕,總期勿太使他失望也。今玄同往矣,恐遂無複有能規誡我者。這裏我隻是少講私人的關係,深愧不能對於故人的品格與學問有所表揚,但是我於此破了二年來不說話的戒,寫下這一篇小文章,在我未始不是一個大的決意,姑以是為故友紀念可也。 民國二十八年四月二十八日,記於北平。
悼 秋 心 《大公報》文學副刊 馮文炳
秋心君於六月二十五日以猩紅熱病故,在我真是感到一個損失,我們隻好想到大塊的寂寞與豪奢。大約兩月前,秋心往清華園訪葉公超先生,回來他向我說,途中一條小巷子裏看見一副對子,下聯為孤墳多是少年人,於是就鼓其如蓮之舌,說得天花亂墜,在這一點秋心君是一位少年詩人,他通常是這樣的,於普通文句之中,逗起他自己的神奇的思想,就總是向我談,滔滔不絕,我一麵佩服他,一麵又常有歎息之情,仿佛覺得他太是生氣蓬勃。日前我上清華園訪公超先生,出西直門轉進一條小巷,果然瞥見一副對子,想不到這就成了此君的讖語了。
我說秋心君是詩人,然而他又實在是寫散文的,在最近兩三年來,他的思想的進展,每每令我驚異,我覺得在我輩年級不甚大的人當中,實在難得這樣一個明白人,他對於東方西方一班哲人的言論與生活都有他的親切的了解。他自己的短短的人間世,也就做了一個五倫的豪傑,兒女英雄了。他的師友們都留了他的一個溫良的印像,同時又是翩翩王孫,我同公超先生說起他五倫豪傑四字,公超先生也為之點頭,這四個字是很不容易的,現代人做不上,古代人做來又不稀奇,而且也自然的做得不好。
秋心君今年才二十七歲。以前他雖有《春醪集》行世,那不過是他學生時期的一種試作。前年我們刊行《駱駝草》,他是撰稿者之一,讀他的文章的人,都感到他的進步。最近有兩篇散文,一為《又是一年芳草綠》,一為《春雨》,將在《新月月刊》披露,關於這一方麵,我很想說話。我常想,中國的新文學,奇怪得很,很少見外來的影響,同時也不見中國固有的文化在那裏起什麼作用。秋心君卻是兩麵都看得出。我手下存著他去年寫給我一封信,裏麵一段話:
安諾德批評英國浪漫派詩人,以為對於人生缺乏明澈的體驗,不像歌德那樣抓到整個人生。這話雖然說得學究,也不無是處。所以太迷醉於人生裏麵的人們看不清自然,因此也不懂得人生了。自然好比是人生的鏡,中國詩人常把人生的意思寄之於風景,隨便看過去好像無非幾句恬適的描寫,其實包括了半生的領悟,不過像宋朝理學家那樣以詩說道,倒走入魔了。中國畫家仿佛重山水,不像歐洲人都那樣注意畫像,這點大概也可以點出中國人是間接的,可是更不隔膜的,去了解人生。外國人天天談人生,卻常講到題外了。
我覺得這話說得很好,正因為秋心君是從西方文學的出發點來說這話,至於中國詩人與畫家是不是都能如秋心君所說,那是另外一回事。即此數十言語已可看出秋心君的心得。再從我們新文學文體上講,秋心君之短命,更令人不能不感到一個損失。我常想,中國的白話文學,應該備過去文學的一切之長,在這裏頭徐誌摩與秋心兩位恰好見白話文學的駢體文的好處,不過徐君善於用方言,國語的歐化,秋心君則似乎可以說是古典的白話文學之六朝文了。此二君今年相繼而死,真是令人可惜的事。秋心君的才華正是雨後春筍,加之他為人平凡與切實的美德,而我又相知最深,哀矣吾友。
最後我引一段我們之間的事情。今年他做了一篇短文,所以悼徐誌摩先生者,後來在《大公報》文學副刊發表,當他把這短短的文章寫起時,給我看,喜形於色:“你看怎麼樣?”我說Perfect,Perfect。他又哈哈大笑:“沒有毛病罷,我費了五個鍾頭寫這麼一點文章,以後曉得要字斟句酌。”因為我平常總是說他太不在字句上用工夫。他前兩年真是一個酒徒,每每是喝了酒,午夜文思如湧。因了這篇短文章他要我送禮物作紀念,我乃以一枚稿筆送他,上麵刻了兩行字:“從此燈前有得失,不比酒後是文章。”他接著很喜歡,並且笑道:“這兩句話的意思很好,因為這個今是昨非很難說了。” 二十一年七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