祀故太尉橋玄文 《全三國文》卷三 魏武帝
故太尉橋公,誕敷明德,泛愛博容。國念明訓,士思令謨。靈幽體翳,邈哉晞矣!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頑鄙之姿,為大君子所納。增榮益觀,皆由獎助,猶仲尼稱不如顏淵,李生之厚歎賈複。士死知己,懷此無忘。又承從容約誓之言:“殂逝之後,路有經由,不以鬥酒隻雞過相沃酹,車過三步,腹痛勿怪。”雖臨時戲笑之言,非至親之篤好,胡肯為此辭乎?匪謂靈忿,能貽己疾,懷舊惟顧,念之淒愴。奉命東征,屯次鄉裏,北望貴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尚饗。
祭秦一生文 《琅嬛文集》卷六 張 岱
崇禎戊寅八月二十日,秦子一生以病暴死。越五日,其友人某等謀所以薦之,而屬岱告其靈。蓋一生無日不與岱遊,一生一死,岱忽忽如有所失。舉筆輒歎而起,以是不果。至九月三日,岱以事至西湖,既乏伴侶,獨步堤上,見湖中山水,意色慘淡,殆為一生也。因為文以招之曰:
世間有絕無益於世界,絕無益於人身,而卒為世界人身所斷不可少者,在天為月,在人為眉,在飛植則為草本花卉燕鸝螽蝶之屬。若月之無關於天之生殺之數,眉之無關於人之視聽之官,草花燕蝶無關於人之衣食之類,其無益於世界人身也明甚。而試思有花朝而無月夕,有美目而無燦眉,有蠶桑而無花鳥,猶之乎不成其為世界,不成其為麵龐也。
餘友秦一生,家素封,鷗租橘俸可比千戶侯,而自奉極淡薄。家常無大故,則不殺雁鳧。踽踽涼涼,一介不以與人,而又不鳴不躍,以閑散終其身。於世界實毫無所損益,盡人而知之也。乃一生性好山水聲伎、絲竹管弦、摴蒱博弈、盤鈴劇戲,種種無益之事;顧好之,實未嚐自具肴核,為一日谿山之遊,亦未嚐為一日聲樂,以供知己縱飲。乃其所以自娛者,往往借他人歌舞之場插身入之。故凡越中守土有司及豪貴富家肆筵設席,或於勝地名園,或於僻居深巷,一生無日不以微服往觀。至夜靜燈殘,酒闌客散,其於楹礎之間,兩目爛爛如岩下電者,非他人,必一生也。大率無事,日以為常,非大故,非外出,非甚病,雖水火勿之避,風雨勿之阻也。死之數日前,猶在某氏觀劇,喃喃向餘道之。瀕死前一日,餘期一生遊寓山;至易簀之際,猶擲身數四,口中呼“寓山、寓山”而死。一生從中道夭折,田宅子女多未了事,凡所以縈其憂慮者不可勝計,而獨以寓山不到,抱恨而沒,此亦可以想其癡 一往之致矣。雖然,世人日尋於名利之中,如蛆唼糞,蠅逐膻,幢幢無已時,不知山水聲伎為何物,一生既唾而賤之。而世更有粗豪鹵莽,山水園亭,酒肉腥穢,聲伎滿前,頑鈍不解,而一生以局外之人,閑情冷眼,領略其趣味,必酣足而歸。則是他人之園亭,一生之別業也;他人之聲伎,一生之家樂也;他人之供應奔走,一生之臧獲奴隸也。一生生五十五年,十五年以前,以幼稚不解,四十年之風花雪月,無日無之。昔人所謂百年三萬六千場,一生所得,已一萬四千有奇矣。真目厭綺麗,而耳厭笙歌,一生之奉其耳目者,真亦不減王侯矣。
古者有山村人從閩海歸,說其所見海錯奇形異味,裏人爭來,共舐其眼。今一生在夜台,其中亦有富貴而死,如所謂山水聲伎不知為何物者,一生倘言之,爭來舐其眼者,應亦不少。吾以此言解一生之憂憤,一生必囅然而笑,暢飲此觴矣。嗚呼,尚饗!
亡友夏穗卿先生 《飲冰室文集》卷四十四 梁啟超
我正在這裏埋頭埋腦做我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裏頭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一篇,忽然接到夏浮筠的信,說他父親穗卿先生死了。
我像受了電氣打擊一般,驀地把三十年前的印象從悲痛裏兜轉來,幾天內天天要寫他又寫不出。今天到車站上迎太戈爾,回家來又想起穗卿了,胡亂寫那麼幾句。
近十年來,社會上早忘卻有夏穗卿其人了。穗卿也自貧病交攻,借酒自戕。正是李太白詩說的,“君平既棄世,世亦棄君平”。連我也輕容易見不著他一麵,何況別人。但是,若有讀過十八九年前的《新民叢報》和《東方雜誌》的人,當知其中有署名“別士”的文章,讀起來令人很感覺他思想的深刻和卓越。“別士”是誰?就是穗卿。穗卿是晚清思想界革命的先驅者。穗卿是我少年做學問最有力的一位導師。
穗卿既不著書,又不講學,他的思想,隻是和心賞的朋友偶然講講,或者在報紙上隨意寫一兩篇,印出來的著作,隻有十幾年前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一部《中國曆史教科書》,也並非得意之作。他晚年思想到怎樣程度,恐怕除了他自己外沒有人知道,但我敢說,他對於中國曆史有嶄新的見解,尤其是古代史,尤其是有史以前。
他對於佛學有精深的研究,近世認識唯識學價值的人,要算他頭一個。
我將來打算做一篇穗卿的傳,把他學術全部詳細說明。但不知道我能不能,因為穗卿雖然才死,然而關於他的資料已不易搜集,尤其是晚年。現在隻把我所謂“三十年前印象”寫寫便了。
穗卿和我的交際,有他贈我兩首詩說得最明白。第二首我記不真了,原稿更沒有。第一首卻一字不忘,請把他寫下來:
壬辰在京師,廣座見吾子。草草致一揖,僅足記姓氏。洎乎癸甲間,衡字望尺咫。春騎醉鶯花,秋燈狎圖史。冥冥蘭陵門,萬鬼頭如蟻。質多舉隻手,陽烏為之死。袒裼往暴之,一擊類執豕。酒酣擲杯起,跌宕笑相視。頗謂宙合間,隻此足歡喜。夕烽從東來,孤帆共南指。再別再相遭,便已十年矣。君子尚青春,英聲乃如此。嗟嗟吾黨人,視子為泰否。
這首詩是他甲辰年遊日本時贈我的,距今恰恰整二十年了。我因為這首詩才可以將我們交往的年月約略記憶轉來。
我十九歲始認識穗卿,我的外江佬朋友裏頭,他算是第一個。初時不過草草一揖了不相關,以後不曉得怎麼樣便投契起來了。我當時說的純是廣東官話,他的杭州腔又是終身不肯改的,我們交換談話很困難,但不久都互相了解了。他租得一個小房子在賈家胡同,我住的是粉房琉璃街新會館,後來又加入一位譚複生,他住在北半截胡同瀏陽館。衡宇望尺咫,我們幾乎沒有一天不見麵,見麵就談學問,常常對吵,每天總大吵一場兩場。但吵的結果,十次有九次我被穗卿屈服,我們大概總得到意見一致。
這會想起來,那時候我們的思想真浪漫得可驚,不知從那裏會有恁麼多問題,一會發生一個,一會又發生一個。我們要把宇宙間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但幫助我們解決的材料卻沒有,我們便靠主觀的冥想,想得的便拿來對吵;吵到意見一致的時候,便自以為已經解決了。由今回想,真是可笑,但到後來知道問題不是那麼容易解決,發生問題的勇氣也一天減少一天了。
穗卿和我都是從小治乾嘉派考證學有相當素養的人。到我們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們對於從前所學生極大的反動,不惟厭他,而且恨他。穗卿詩裏頭“冥冥蘭陵門,萬鬼頭如蟻。質多舉隻手,陽烏為之死”,“蘭陵”指的是荀卿;“質多”是佛典的譯名,也即基督教經典裏頭的撒但。“陽烏”即太陽,日中有烏是相傳的神話。清儒所做的漢學自命為“荀學”,我們要把當時壟斷學界的漢學打倒,便用禽賊禽王的手段去打倒他們的老祖宗荀子。到底打倒沒有呢,且不管,但我剛才說過,我們吵到沒有得吵的時候,便算問題解決,我們主觀上認為已經打倒了。“袒裼往暴之,一擊類執豕。酒酣擲杯起,跌宕笑相視。頗為宙合間,隻此足歡喜。”這是我們合奏的革命成功凱歌。讀起來可以想見當時我們狂到怎麼樣,也可以想見我們精神解放後所得的愉快怎麼樣。
穗卿自己的宇宙觀人生觀,常喜歡用詩寫出來。他前後作有幾十首絕句,說的都是怪話。我隻記得他第一首:
冰期世界太清涼,洪水芒芒下土方。
巴別塔前一揮手,人天從此感參商。
這是從地質學家所謂冰期洪水期講起,以後光怪陸離的話不知多少。當時除我和譚複生外沒有人能解他。因為他創造許多新名詞,非常在一塊的人不懂。可惜我把那詩都忘記了,他家裏也未必有稿。他又有四首寄托遙深的律詩,我隻記得兩句:“闔視吾良秋柏實,化為瑤草洞庭深。”譚複生和他的是:“……金裘噴血和天鬥,黃竹聞歌匝地哀。徐甲倘容心懺悔,願身成骨骨成灰。”“死生流轉不相值,天地翻時忽一逢。且喜無情成解脫,欲追前事已冥濛……”
這些話都是表現他們的理想,用的字句都是象征。當時我也有和作,但太壞,記不得了。
簡單說,我們當時認為中國自漢以後的學問全要不得的,外來的學問都是好的。既然漢以後要不得,所以專讀各經的正文和周秦諸子。既然外國學問都好,卻是不懂外國話,不能讀外國書,隻好拿幾部教會的譯書當寶貝。再加上些我們主觀的理想,似宗教非宗教,似哲學非哲學,似科學非科學,似文學非文學的奇怪而幼稚的理想,我們所標榜的“新學”就是這三種原素混合構成。
我們的“新學”要得要不得,另一問題,但當時確用宗教式的宣傳去宣傳他。穗卿詩說“嗟嗟吾黨人”,穗卿沒有政治上的黨,人人所共知,“吾黨”卻是學術界打死仗的黨。
穗卿為什麼自名為“別士”呢?“別士”這句話出於墨子,是和“兼士”對稱的。墨子主張兼愛,常說“兼以易別”,所以墨家叫做“兼士”,非墨家便叫做“別士”。我是醉心墨學的人,所以自己號稱“任公”又自命為“兼士”。穗卿說:“我卻不能做摩頂放踵利天下的人,隻好聽你們墨家排擠罷。”因此自號“別士”。他又有兩句贈我的詩說道:“君自為繁我為簡,白雲歸去帝之居。”這是他口裏說出來我們彼此不同之點。大概他厭世的色彩很深,不像我凡事都有興味。我們常常彼此互規其短,但都不能改,以後我們各走各路,學風便很生差別了。
穗卿又起我一個別號叫做“佞人”。這句話怎麼解呢?我們有一天閑談,談到這“佞”字,古人自謙便稱“不佞”,《論語》又說“仁而不佞”,又說“非敢為佞也,疾固也”,不佞有什麼可惜又有什麼可謙呢?因記起某部書的訓詁“佞,才也”,知道不佞即不才,仁而不佞即仁而無才,非敢為佞即不敢自命有才。然則穗卿為什麼叫我做佞人呢?《莊子 · 天下》篇論墨子學術總括一句是“才士也夫”,穗卿當時贈我的詩有一句“帝殺黑龍才士隱”,“黑龍”用《墨子 · 貴義》篇的話,才士即指墨子。他挖酷我的“墨學狂”,把《莊子》上給墨子的徽號移贈我,叫我做“才士”,再拿舊訓詁展轉注解一番,一變便變成了“佞人”。有一年正當丁香花盛開時候,我不知往那裏去了,三天沒有見他。回來見案頭上留下他一首歪詩說道:“不見佞人三日了,不知為佞去何方。春光如此不遊賞,終日棲棲為底忙。”
這雖不過當時一種絕不相幹的雅謔,但令我永遠不能忘記。現在三十年前的丁香花又爛漫開著,枝頭如雪,“佞人”依舊“棲棲”,卻不見留箋的人。
我們都學佛,但穗卿常常和我說,怕隻有法相宗才算真佛學。那時窺基的《成唯識論述記》初回到中國,他看見了歡喜得幾乎發狂。他又屢說,《楞嚴經》是假的,當時我不以為然,和他吵了多次,但後來越讀《楞嚴》越發見他是假。我十年來久想仿閻百詩《古文尚書疏證》的體例著一部《佛頂楞嚴經疏證》,三年前見穗卿和他談起,他很高興,還供給我許多資料。我這部書不知何年何月才做成,便做成也不能請教我的導師了。
穗卿是最靜穆的人,常常終日對客不發一言。我記得他有一句詩“一燈靜如鷺”,我說這詩就是他自己寫照。從前我們用的兩根燈草的油燈,夜長人寂時澄心眇慮和他相對,好像沙灘邊白鷺翹起一足在那裏出神。穗卿這句詩固然體物人微,但也是他的人格的象征了。
“白雲歸去帝之居。”嗚呼,穗卿先生歸去了。嗚呼,思想界革命先驅的夏穗卿先生。嗚呼!我三十年前的良友夏穗卿先生。 十三年四月二十三日。穗卿死後六日。
誌摩紀念 《看雲集》 周作人
麵前書桌上放著九冊新舊的書,這都是誌摩的創作,有詩,文,小說,戲劇,有些是舊有的,有些給小孩們拿去看丟了,重新買來的,《猛虎集》是全新的,襯頁上寫了這幾行字:“誌摩飛往南京的前一天,在景山東大街遇見,他說還沒有送你《猛虎集》,今天從誌摩的追悼會出來,在景山書社買得此書。”
誌摩死了,現在展對遺書,就隻感到古人的人琴俱亡這一句話,別的沒有什麼可說。誌摩死了,這樣精妙的文章再也沒有人能做了,但是,這幾冊書遺留在世間,誌摩在文學上的功績也仍長久存在。中國新詩已有十五六年的曆史,可是大家都不大努力,更缺少鍥而不舍地繼續努力的人,在這中間,誌摩要算是唯一的忠實同誌,他前後苦心地創辦詩刊,助成新詩的生長,這個勞績是很可紀念的,他自己又孜孜矻矻地從事於創作,自《誌摩的詩》以至《猛虎集》,進步很是顯然,便是像我這樣外行也覺得這是顯然。散文方麵誌摩的成就也並不小,據我個人的愚見,中國散文中現有幾派,適之仲甫一派的文章清新明白,長於說理講學,好像西瓜之有口皆甜,平伯廢名一派澀如青果,誌摩可以與冰心女士歸在一派,仿佛是鴨兒梨的樣子,流麗輕脆,在白話的基本上加入古文方言歐化種種成分,使引車賣漿之徒的話進而為一種富有表現力的文章,這就是單從文體變遷上講也是很大的一個供獻了。誌摩的詩,文,以及小說戲劇在新文學上的位置與價值,將來自有公正的文學史家會來精查公布,我這裏隻是籠統地回顧一下,覺得他半生的成績已經很夠不朽,而在這壯年,尤其是在這藝術地“複活”的時期中途凋喪,更是中國文學的一大損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