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府君傳 《靖節先生集》卷六 陶淵明
君諱嘉,字萬年,江夏鄂人也。曾祖父宗,以孝行稱,仕吳司馬。祖父揖,元康中為廬陵太守。宗葬武昌新陽縣,子孫家焉,遂為縣人也。君少失父,奉母、二弟居。娶大司馬長沙桓公陶侃第十女,閨門孝友,人無能間,鄉閭稱之。衝默有遠量,弱冠儔類鹹敬之。同郡郭遜,以清操知名,時在君右。常歎君溫雅平曠,自以為不及。遜從弟立,亦有才誌,與君同時齊譽,每推服焉。由是名冠州裏,聲流京邑。
太尉潁川庾亮,以帝舅民望,受分陝之重,鎮武昌,並領江州,辟君部廬陵從事。下郡還,亮引見,問風俗得失。對曰:“嘉不知,還傳當問從吏。”亮以麈尾掩口而笑。諸從事既去,喚弟翼語之曰:“孟嘉故是盛德人也。”君既辭出外,自除吏名,便步歸家。母在堂,兄弟共相歡樂,怡怡如也。旬有餘日,更版為勸學從事。時亮崇修學校,高選儒官,以君望實,故應尚德之舉。
太傅河南褚裒,簡穆有器識,時為豫章太守,出朝宗亮,正旦大會,州府人士,率多時彥,君在坐次甚遠。裒問亮:“江州有孟嘉,其人何在?”亮雲:“在坐,卿但自覓。”裒曆觀,遂指君謂亮曰:“將無是耶?”亮欣然而笑,喜裒之得君,奇君為裒之所得。乃益器焉。
舉秀才,又為安西將軍庾翼府功曹,再為江州別駕、巴邱令、征西大將軍譙國桓溫參軍。
君色和而正,溫甚重之。九月九日,溫遊龍山,參佐畢集,四弟二甥鹹在坐。時佐吏並著戎服,有風吹君帽墮落,溫目左右及賓客勿言,以觀其舉止。君初不自覺,良久如廁。溫命取以還之。廷尉太原孫盛,為谘議參軍,時在坐。溫命紙筆,令嘲之。文成示溫,溫以著坐處。君歸見嘲,笑而請筆作答,了不容思,文辭超卓,四座歎之。
奉使京師,除尚書刪定郎,不拜。孝宗穆皇帝聞其名,賜見東堂。君辭以腳疾,不任拜起,詔使人扶入。
君嚐為刺史謝永別駕。永,會稽人,喪亡。君求赴義,路由永興。高陽許詢有雋才,辭榮不仕,每縱心獨往。客居縣界,嚐乘船近行,適逢君過,歎曰:“都邑美士,吾盡識之,獨不識此人。唯聞中州有孟嘉者,將非是乎?然亦何由來此?”使問君之從者。君謂其使曰:“本心相過,今先赴義,尋還,就君。”及歸,遂止信宿,雅相知得,有若舊交。
還至,轉從事中郎,俄遷長史。在朝然,仗正順而已,門無雜賓。嚐會神情獨得,便超然命駕,徑之龍山,顧景酣宴,造夕乃歸。溫從容謂君曰:“人不可無勢,我乃能駕禦卿。”後以疾終於家,年五十一。
始自總發,至於知命,行不苟合,言無誇矜,未嚐有喜慍之容。好酣飲,逾多不亂,至於任懷得意,融然遠寄,傍若無人。溫嚐問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爾。”又問:“聽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漸近自然。”中散大夫桂陽羅含賦之曰:“孟生善酣,不愆其意。”光祿大夫南陽劉耽,昔與君同在溫府,淵明從父太常夔,嚐問耽:“君若在,當已作公否?”答雲:“此本是三司人。”為時所重如此。
淵明先親,君之第四女也。《凱風》“寒泉”之思,實鍾厥心。謹按采行事,撰為此傳。懼或乖謬,有虧大雅君子之德,所以戰戰兢兢,若履深薄雲爾。讚曰:
孔子稱:“進德修業,以及時也。”君清蹈衡門,則令問孔昭;振纓公朝,則德音淩集。道悠運促,不終遠業。惜哉!仁者必壽,豈斯言之謬乎!
陶 潛 傳 《宋書》卷九十三 沈 約
陶潛,字淵明,或雲淵明,字元亮,潯陽柴桑人也,曾祖侃,晉大司馬。潛少有高趣,嚐著《五柳先生傳》以自況。時人謂之實錄。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資,遂抱羸疾。複為鎮軍、建威參軍,謂親朋曰:“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執事者聞之,以為彭澤令。公田悉令吏種秫稻,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郡遣督郵至縣,吏曰應束帶見之,潛歎曰:“我不能為五鬥米折腰向鄉裏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賦《歸去來》。義熙末,征著作佐郎,不就。江州刺史王弘欲識之,不能致也。潛嚐往廬山,弘令潛故人龐通之齎酒具於半道栗裏要之。潛有腳疾,使一門生二兒輿籃輿,既至,欣然便共飲酌,俄頃弘至,亦無忤也。先是,顏延之為劉柳後軍功曹,在潯陽,與潛情款。後為始安郡,經過,日日造潛,每往必酣飲致醉。臨去,留二萬錢與潛,潛悉送酒家,稍就取酒。嚐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叢中坐,久,值弘送酒,即便就酌,醉而後歸。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郡將候潛,值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複著之。
潛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跡。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複屈身後代,自高祖王業漸隆,不複肯仕。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雲甲子而已。與子書,以言其誌,並為訓戒,又為《命子詩》以貽之。潛元嘉四年卒,時年六十三。
自 序 傳 《全梁文》卷三十九 江 淹
淹字文通,濟陽考城人。幼傳家業,六歲能屬詩。十三而孤,邈過庭之訓。長遂博覽群書,不事章句之學,頗留精於文章。所誦詠者,蓋二十萬言。而愛奇尚異,深沈有遠識。常慕司馬長卿、梁伯鸞之徒,然未能悉行也。所與神遊者,唯陳留袁叔明而已。弱冠,以五經授宋始安王劉子真,略傳大義。為南徐州新安王從事,奉朝請。始安之薨也,建平王劉景素聞風而悅,待以布衣之禮。然少年嚐倜儻不俗,或為世士所嫉,遂誣淹以受金者。將及抵罪,乃上書見意而免焉。尋舉南徐州桂陽王秀才,對策上第,轉巴陵王左常侍右軍,建平王主簿,賓待累年,雅以文章見遇。而宋末多阻,宗室有憂生之難,王初欲羽檄征天下兵,以求一旦之幸。淹嚐從容曉諫,言人事之成敗,每曰:“殿下不求宗廟之安,如信左右之計,則複見麋鹿霜棲露宿於姑蘇之台矣。”終不以納,而更疑焉。及王移鎮朱方也,又為鎮軍參軍事,領東海郡丞。於是王與不逞之徒,日夜議。淹知禍機之將發,又賦詩十五首,略明性命之理,因以為諷。王遂不悟,乃憑怒而黜之,為建安吳興令。地在東南嶠外,閩越之舊境也。爰有碧水丹山,珍木靈草,皆淹平生所至愛,不覺行路之遠矣。山中無事,與道書為偶,乃悠然獨往,或日夕忘歸,放浪之際,頗著文章自娛。
在邑三載,朱方竟敗焉。複還京師,值世道已昏,守誌閑居,不交當軸之上。俄皇帝始有大功於四海,聞而訪召之,為尚書駕部郎、驃騎竟陵公參軍事。當沈攸之起兵西楚也,人懷危懼,高帝嚐顧而問之,曰:“天下紛紛若是,君謂如何?”淹對曰:“昔項強而劉弱,袁眾而曹寡。羽號令諸侯,竟受一劍之辱;紹跨躡四州,終為奔北之虜。此所謂在德不在鼎,公何疑焉?”帝曰:“聞此言者多矣,其試為我言之。”淹曰:“公雄武有奇略,一勝也;寬容而仁恕,二勝也;賢能畢力,三勝也;民望所歸,四勝也;奉天子而伐逆叛,五勝也。攸之誌銳而器小,一敗也;有威而無恩,二敗也;士卒解體,三敗也;搢紳不懷,四敗也;懸兵數千裏,而無同惡相濟,五敗也。故豺狼十萬,而終為我獲焉。”帝笑曰:“君談過矣。”是時軍書表記,皆為草具。逮東霸城府,猶掌筆翰,相府始置,仍為記室參軍事。及讓齊王九錫備物,凡諸文表,皆淹為之。受禪之後,又為驃騎豫章王記室參軍、鎮東武,令參掌詔冊,並典國史。既非雅好,辭不獲命,尋遷正員散騎侍郎、中書侍郎。
淹嚐雲:“人生當適性為樂,安能精意苦力,求身後之名哉?”故自少及長,未嚐著書,惟集十卷,謂如此足矣。重以學不為人,交不苟合。又深信天竺緣果之文,偏好老氏清淨之術,仕所望不過諸卿二千石,有耕織伏臘之資,則隱矣。常願幽居築宇,絕棄人事,苑以丹林,池以綠水,左倚郊甸,右帶瀛澤。青春爰謝,則接武平皋;素秋澄景,則獨酌虛室。侍姬三四,趙女數人。不則逍遙經紀,彈琴詠詩,朝露幾閑,忽忘老之將至雲爾。淹之所學,盡此而已矣。
自 序 據張溥《劉戶曹集》,與《全梁文》卷五十七稍異 劉 峻
峻字孝標,平原人也。生於秣陵縣,期月歸故鄉。八歲遇桑梓顛覆,身充仆圉。齊永明四年二月,逃還京師,後為崔豫州刑獄參軍。梁天監中,詔峻東掌石渠閣,以病乞骸骨,隱東陽金華山。餘嚐自比馮敬通,而有同之者三,異之者四。何則?敬通雄才冠世,誌剛金石;餘雖不及之,而節亮慷慨,此一同也。敬通值中興明君,而終不試用;餘逢命世英主,亦擯斥當年,此二同也。敬通有忌妻,至於身操井臼;餘有悍室,亦令家道 軻,此三同也。敬通當更始之世,手握兵符,躍馬食肉;餘自少迄長,戚戚無歡,此一異也。敬通有子仲文,官成名立;餘禍同伯道,永無血胤,此二異也。敬通膂力剛強,老而益壯;餘有犬馬之疾,溘死無時,此三異也。敬通雖芝殘蕙焚,終填溝壑,而為名賢所慕,其風流鬱烈芬芳,久而彌盛;餘聲塵寂寞,世不吾知,魂魄一去,將同秋草,此四異也。所以力自為序,遺之好事雲。
陸文學自傳 《全唐文》卷四百三十三 陸 羽
陸子名羽,字鴻漸,不知何許人也。或雲字羽名鴻漸,未知孰是。有仲宣、孟陽之貌陋,相如、子雲之口吃,而為人才辯篤信,褊躁多自用意,朋友規諫,豁然不惑。凡與人宴處,意有所適,不言而去,人或疑之,謂生多瞋。及與人為信,雖冰雪千裏,虎狼當道,而不愆也。上元初,結廬於苕溪之濱,閉關對書,不雜非類,名僧高士,談宴永日。常扁舟往來山寺,隨身惟紗巾藤鞋短褐犢鼻。往往獨行野中,誦佛經,吟古詩,杖擊林木,手弄流水,夷猶徘徊,自曙達暮,至日黑興盡,號泣而歸。故楚人相謂:“陸子蓋今之接輿也。”始三歲煢露,育乎竟陵大師積公之禪院。自幼學屬文,積公示以佛書出世之業,子答曰:“終鮮兄弟,無複後嗣。染衣削發,號為釋氏。使儒者聞之,得稱為孝乎?羽將授孔聖之文,可乎?”
公曰:“善哉,子為孝!殊不知西方染削之道,其名大矣。”公執釋典不屈,子執儒典不屈。公因矯憐無愛,曆試賤務。掃寺地,潔僧廁,踐泥汙牆,負瓦施屋,牧牛一百二十蹄竟陵西湖。無紙,學書以竹畫牛背為字,他日問字於學者。得張衡《南都賦》,不識其字,但於牧所仿青衿小兒,危坐展卷,口動而已。公知之,恐漸漬外典,去道日曠,又束於寺中,令其剪榛莽,以門人之伯主焉。然或時心記文字,懵然若有所遺,灰心木立,過日不作。主者以為慵惰,鞭之。因歎歲月往矣,恐不知其書,嗚咽不自勝。主者以為蓄怒,又鞭其背,折其楚乃釋。因倦所役,舍主者而去,卷衣詣伶黨,著《謔談》三篇。以身為伶正,弄木人假吏藏珠之戲。
公追之曰:“念爾道喪,惜哉!吾本師有言,我弟子十二時中,許一時外學,令降伏外道也。以我門人眾多,今從爾所欲,可緝學工書。”天寶中,郢人於滄浪道,邑吏召子為伶正之師。時河南尹李公齊物,出守見異,捉手拊背,親授詩集,於是漢沔之俗亦異焉。後負書於火門山鄒夫子別墅,屬禮部郎中崔公國輔出守竟陵郡,與之遊處凡三年,贈白驢烏幫牛一頭,文槐書函一枚。白驢幫牛襄陽太守李憕見遺,文槐函故盧黃門侍郎所與,此物皆己之所惜也。宜野人乘蓄,故特以相贈。洎至德初,秦人過江,子亦過江,與吳興釋皎然為緇素忘年之交。
少好屬文,多所諷諭。見人為善,若己有之;見人不善,若己羞之。苦言逆耳,無所回避,由是俗人多忌之。自祿山亂中原,為《四悲詩》;劉辰窺江淮,作《天之未明賦》,皆見感激當時,行哭涕泗。著《君臣契》三卷,《源解》三十卷,《江表四姓譜》八卷,《南北人物誌》十卷,《吳興曆官記》三卷,《湖州刺史記》一卷,《茶經》三卷,《占夢書》上中下三卷,並貯於褐布囊。上元辛醜歲,子陽秋二十有九。
李賀小傳 《樊南文集》卷八 李商隱
京兆杜牧為《李長吉集序》,狀長吉之奇甚盡,世傳之。長吉姊嫁王氏者,語長吉之事尤備。
長吉細瘦,通眉,長指爪,能苦吟疾書。最先為昌黎韓愈所知。所與遊者,王參元、楊敬之、權璩、崔植為密。每旦日出與諸公遊,未嚐得題然後為詩,如他人思量牽合,以及程限為意。恒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見所書多,輒曰:“是兒要當嘔出心始已耳。”上燈,與食。長吉從婢取書,研墨疊紙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喪日率如此,過亦不複省。王、楊輩時複來探取寫去。長吉往往獨騎往還京、洛,所至或時有著,隨棄之,故沈子明家所餘四卷而已。
長吉將死時,忽晝見一緋衣人,駕赤虯,持一版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者,雲當召長吉。長吉了不能讀,歘下榻叩頭,言:“阿奶老且病,賀不願去。”緋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長吉獨泣,邊人盡見之。少之,長吉氣絕。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煙氣,聞行車嘒管之聲。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鬥黍許時,長吉竟死。王氏姊非能造作謂長吉者,實所見如此。
嗚呼,天蒼蒼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帝果有苑囿、宮室、觀閣之玩耶?苟信然,則天之高邈,帝之尊嚴,亦宜有人物文彩愈此世者,何獨番番於長吉而使其不壽耶?噫,又豈世所謂才而奇者,不獨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長吉生二十四年,位不過奉禮太常中,當時人亦多排擯毀斥之。又豈才而奇者帝獨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豈人見會勝帝耶?
自為墓誌銘 《青藤書屋文集》卷二十七 徐 渭
山陰徐渭者,少知慕古文詞,及長益力。既而有慕於道,往從長沙公究王氏宗。謂道類禪,又去叩於禪,久之,人稍許之。然文與道,終兩無得也。賤而懶且直,故憚貴交似傲,與眾處不浼袒禓似玩,人多病之,然傲與玩,亦終兩不得其情也。
生九歲,已能習為幹祿文字。曠棄者十餘年,及悔學,又誌迂闊,務博綜,取經史諸家,雖瑣至稗小,妄意窮極,每一思廢寢食,覽則圖譜滿席間。故今齒垂四十五矣,藉於學宮者二十有六年,食於二十人中者十有三年,舉於鄉者八而不一售。人且爭笑之,而己不為動,洋洋居窮巷,僦數椽儲瓶粟者十年。一旦為少保胡公羅致幕府,典文章,數赴而數辭,投筆出門。使折簡以招,臥不起,人爭愚而危之,而己深以為安。其後公愈折節,等布衣,留者蓋兩期,贈金以數百計,食魚而居廬,人爭榮而安之,而己深以為危。至是,忽自覓死。人謂渭文士,且操潔,可無死。不知古文士以入幕操潔而死者眾矣,乃渭則自死,孰與人死之。渭為人度於義無所關時,輒疏縱不為儒縛,一涉義所否,幹恥詬,介穢廉,雖斷頭不可奪。故其死也,親莫製,友莫解焉。尤不善治生,死之日,至無以葬,獨餘書數千卷,浮罄二,研劍圖畫數,其所著詩若文若幹篇而已。劍畫先托市於鄉人某,遺命促之以資葬,著稿先為友人某持去。
渭嚐曰:餘讀旁書,自謂別有得於《首楞嚴》《莊周》《列禦寇》。若黃帝《素問》諸編,倘假以歲月,更開繹,當盡斥諸注者繆戾,摽其旨以示後人。而於《素問》一書,尤自信而深奇。將以比歲昏子婦,遂以母養付之,得盡遊名山,起僵仆,逃外物,而今已矣。渭有過不肯掩,有不知恥以為知,斯言蓋不妄者。
初字文清,改文長。生正德辛巳二月四日,夔州府同知諱 庶子也。生百日而公卒,養於嫡母苗宜人者十有四年。而夫人卒,依於伯兄諱淮者六年。為嘉靖庚子,始籍於學。試於鄉,蹶。贅於潘,婦翁簿也,地屬廣陽江。隨之客嶺外者二年。歸又二年,夏,伯兄死;冬,訟失其死業。又一年冬,潘死。明年秋,出僦居,始立學。又十年冬,客於幕,凡五年罷。又四年而死,為嘉靖乙醜某月日。男子二:潘出,曰枚;繼出,曰杜,才四歲。其祖係散見先公大人誌中,不書。葬之所,為山陰木柵,其日月不知也,亦不書。銘曰:
杼全嬰,疾完亮,可以無死,死傷諒。兢係固,允收邕,可以無生,生何憑。畏溺而投早嗤渭,即髡而刺遲憐融。孔微服,箕佯狂,三複《蒸民》,愧彼“既明”。
五異人傳 《琅嬛文集》卷四 張 岱
張岱曰:岱嚐有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餘家瑞陽之癖於錢,須張之癖於酒,紫淵之癖於氣,燕客之癖於土木,伯凝之癖於書史,其一往深情,小則成疵,大則成癖。五人者,皆無意於傳,而五人之負癖若此,蓋亦有不得不傳之者矣。作《五異人傳》。
族祖汝方,號瑞陽,長餘大父數歲。讀書不成,去學手藝經紀俱不成,貧薄無所事事。娶某氏,不能養,為富家漿浣縫紉,借以口。一日坐草,育長兒守正。方三朝,度不得朝食,乃泣曰:“我與若一貧如洗,若再戀棧豆,填溝壑必矣。欲北上經營,數年以無路費輒止。今至此,出亦死,不出亦死,與其不出而死,吾寧出而死也。我身無長物,見汝衣領尚有銀扣二副,盍與我措置之。”孺人剪其扣與瑞陽,瑞陽急走銀鋪鎔之,得銀三錢許。瑞陽與孺人各取其半曰:“汝以是為數日糧,彌十日仍往富家口。吾以是為路費,明日行矣。”二人哭別。次日昧爽,擔簦即行,渡錢塘,至北關門,買一纖搭,應糧船募為水夫。數月抵京師,投報房抄邸報,食其飯,日得銀一分。落魄者二十年,居積得百餘金。辦事禮部,為王府科掾史,禮部諸司極其熏灼,而王府科為冷局,門可羅雀。諸掾史到司公幹者月不過幾日,其餘則閉門卻掃,闃其無人。瑞陽獨無事,亦複無家,無日不坐臥其中。又十餘年為掾史長。一日晝寢方寤,聞梁上群鼠曳紙,聲甚厲,急起叱逐,有文書一卷墮地。拾起視之,乃楚王府報生公移也,瑞陽藏之簏底。又一日無事晝寢,有數人扣門急,問之,則尋掾史查公案。瑞陽出見之,曰:“掾史焉往?”瑞陽曰:“我即是也。”來人曰:“吾儕楚府校餘,為承襲國王事,至宗人府失去報生文書,特來貴司查取,乞掾史向文卷中用心一查,倘得原案,願以八千金為壽。”瑞陽曰:“我向曾見過,不知落何所,第酬金少,不厭人意耳。”來人曰:“果得原文,為加倍之。”瑞陽方小遺,寒顫作搖頭狀。來人曰:“若再嫌少,當滿二十千數。”瑞陽私喜,四顧,乃附來人耳曰:“莫高言,明早齎銀某處,付爾原案。”來人謝去。次日,瑞陽攜案潛出付之,得銀二萬兩。人勸其納官出仕,瑞陽歎曰:“人若不知足,視吾婦領上扣,相去幾何。將為田舍翁,苟得溫飽,足矣,足矣。”乃覓京衛,幕告身一道,冠進賢,錦衣歸裏。孺人初生兒三十餘歲,已列青衿,為娶婦生孫。父子相見,膜不相識,瑞陽為置田宅,家居二十餘年,裒然稱為富人。年逾八十,夫婦齊眉。
諸孫岱曰:瑞陽伯祖,貧如黔婁,嗟來之食,尚不能著口,乃以赤手如都,堅忍三十餘年,於故紙堆中,取二萬金易如反掌。昔日牛衣對泣,今乃富比陶朱,入之名利場中,謂非魁梧人傑也哉。乃其厚資入手,遂賦歸來,鷗租橘俸,永享素封,霸越之後,不複相齊,其廣懷達見,較之範少伯又高出一等矣。
族祖汝森,字眾之,貌偉多髯,人稱之曰髯張。好酒,自曉至暮無醒時。午後岸幘開襟,以須結鞭,翹然出頷下。逢人輒叫嚎,拉至家,閉門轟飲,非至夜分,席不得散。月夕花朝,無日不酩酊大醉,人皆畏而避之。然性好山水,聞餘大父出遊,杖履追陪,一去忘返。庚戌年,大父開九裏山,取道直上爐峰,命髯張董其役。至張公嶺,力不繼。髯張記是年從大父遊雁宕,入羅漢洞,見聖像末,設一老人像,二鬟立其側。僧雲此劉處士像也。處士發願洗此洞,力窘乏,遂鬻二女以畢役,故到今莊嚴之,二鬟即二女也。髯張遂慨然欲鬻其姬,以自附於劉處士。大父謔之曰:“妾婦之道,君子不由。”於是聞者噴飯。顧因此稍有助髯張者,路遂成,而姬亦免去。逾年壬子,築室於龍山之陽,先構一軒以供客飲。問名於大父,大父題以“引勝”,為作《引勝軒說》,曰:“吾弟眾之,性嗜酒,一鬥貯腹即頹然臥,不知天為席而地為幕也。餘嚐許眾之得步兵之趣。卜居龍山之陽,居未成,先構一軒以供客,曰:‘吾不可以一日無酒。’因問名於餘,餘題以‘引勝’。眾之瞪目視曰:‘此何語?我不解義,毋作義語相向。’予徐舉王衛軍‘酒正是引人著勝地’。語未絕,眾之跳曰:‘義即不解,但道酒即得。’夫世人為文義纏結,至吚唔作苦,曾不得半字之用者,殆以義縛耳。且文義至細者也,粗至於富貴,大至於死生,糾綿結約,膠不可解,甚或慕富貴,將捐死生,尊死生,又將脫富貴,而不知兩皆縛也。深於酒者有之乎。眾之嚐雲:‘天子能驁人以富貴,吾無官更輕,何畏天子。閻羅老子能嚇人以生死,吾奉攝即行,何畏閻羅。’此所得於酒者全矣。全於酒者其神不驚,虎不咋也,墜車不傷也,死生且芥之矣,而況於富貴,又況於文義。然則眾之即不解義,已解解矣。餘因顏其軒為之說,而簡來善又為之記。吾兩人方操觚舐墨,而眾之又跳曰:‘曷來飲酒。’餘笑謂來善曰:‘酒是眾之勝場,安可與爭鋒。且彼但知酒,而吾與爾複冥搜沉想,墮於義中,是為義縛也。’來善聞餘言,口有流涎,遂棄觚趣眾之飲焉。來善與眾之拍浮酒中曰:‘吾欲以鯨飲也。’餘量最下,效東坡老盡一十五 為鼠飲而已矣。’”髯張笑傲於引勝軒中幾二十餘年,後以酒致病,年六十七而卒。”
諸孫岱曰:不善飲酒者得其氣,善飲酒者得其趣。若真能得趣者,則自月夕花朝,青山綠水,同是一酒中之趣,但恨世人不能領略耳。昔人雲,痛飲讀《離騷》,可稱名士。凡人果能痛飲,何必更讀《離騷》。髯張雖不解文義,吾謂其滿腹盡是《離騷》也。